在笼中_分节阅读_第65节
“手机掉水里坏了,没有时间去处理,”李松茗解释,然后问,“你担心吗?”
他们已经走到门口屋檐下,此时天光已经有些微亮了,雨水被风直直地吹到了面庞上,卢诗臣仿佛未曾听见李松茗后面的问话一般,近乎有些生硬地说道:“雨好像又下大了……”
卢诗臣话音未落,前面刚将伤患抬出去的救援人员叫道:“医生!小心——”
救援人员的声音进入李松茗的耳朵的同时,屋檐顶上的椽木也在他眼角的余光之中摇摇欲坠起来,似乎还有隐约的震动声,从身后传来,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然后,跟随着救援人员的尾音的一起涌入李松茗耳中的,是卢诗臣有些破音的声音:“松茗!”
然后李松茗只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拽住并猛然地朝前推开。
第108章 还得完吗
李松茗被卢诗臣推出了屋檐下,巨大的冲击力和轻微的震动感让李松茗于踉跄中跌倒在了地面上。
瞬间,李松茗耳边的一切声音都远去了。无论是汹涌如潮的雨声,还是近在咫尺的垮塌声,抑或是救援人员的呼喊声。他只看见屋檐顶上的木椽在无声中往下垮塌和坠落,而卢诗臣还停留在屋檐的边缘。
李松茗确定自己很大声地叫出了卢诗臣的名字,但是他却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巨大的恐惧洪水一般将李松茗淹没,冲击着李松茗,而唯一的浮木他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李医生!卢医生!你们怎么样?”救援人员高声喊道。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山坡上山石泥土俱下,原本还勉强维持着形状的房屋瞬间垮塌。地面的积水将李松茗的衣服浸透,寒意似乎一瞬间便蔓延了全身,却并非是因为冷。即便看见卢诗臣站在那里,而不是被压在废墟之下,这寒意也未曾有半分消退。
“卢诗臣!”李松茗几乎是扑过去的,抓着卢诗臣远离了废墟,他紧紧地抓住卢诗臣的肩膀,这切实的触感才让他因为恐慌过于急促的呼吸稍微平复下来。
其实卢诗臣的反应已经算是相当的快了。方才的状况称得上是千钧一发,卢诗臣将李松茗推出去之后,凭借着身体的本能就从屋檐下窜逃了出来,几乎能够感觉到身后落下的木石带起来的气流流动。他看着垮塌下来的屋檐刚刚形成的废墟,心有余悸地抬起头来,就看见眼前的李松茗近乎惊惧的神情。
“我没事。”卢诗臣看着李松茗说道。
“卢医生,您的手臂受伤了!”救援人员这时候也赶了过来。
李松茗当然也看见了,他原本抓着卢诗臣手臂的手几乎是瞬间就卸下了许多力气,小心翼翼地抓着卢诗臣右臂上的一点布料,仿佛生怕给卢诗臣多带去一分疼痛。
李松茗的力道放轻之后,卢诗臣这才察觉自己右臂上鲜明的疼痛感,他垂眸一看,发现右臂果然受伤了。虽然推开李松茗之后,卢诗臣已经算是动作相当迅速地躲开了砸下来的木椽,但或许是锋利的木片划到,又或许是钉子刮到的,衣袖已经被划开了很长一道裂缝,虽然因为布料遮挡看不清伤口,但是血迹已经将手臂上的布料染红了一大片,看起来很是可怖。不过卢诗臣感受了一下,感觉并未伤到骨头,便说道:“只是一点皮外伤,小伤而已,”他又看了一眼脚边地废墟,“好像是二次滑坡,你们快去看看别的地方——”
“我来帮卢老师处理伤口。”李松茗说。
确实如卢诗臣所言,因为是二次滑坡,救援人员必须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情况,于是叮嘱李松茗和历史要记得远离危险的地方,便立刻投入了新的救援工作里去。
而李松茗和卢诗臣一起,跟着抬方才那个伤患的担架一起回到了临时救援点去。卢诗臣的手受了伤,伤患剩下的手术只能先交给了其他的医生,李松茗则拿了工具和药品来给卢诗臣处理伤口。
临时救援点很嘈杂,因为大小有限,耳边时时都能够听见伤患病人/救援人员和医生护士的呼叫交谈,李松茗和卢诗臣坐在一个角落处理伤口,还时不时有人经过,有路过的认识卢诗臣的医生,问卢诗臣怎么受伤了,然后听卢诗臣和李松茗简单说了经过,还忙中取乐地调侃卢诗臣:“卢医生英雄救美啊——不对,这应该叫美救英雄吧?”
李松茗沉默地用剪刀剪去卢诗臣已经被划坏的衣服袖子,将手臂上的伤口暴露了出来。鲜血淋漓的伤口从肩膀附近一直蔓延到手肘处,尤其在卢诗臣过于苍白的肤色的映衬下,看起来相当的触目惊心——这是推开李松茗的那只手。
李松茗抓着卢诗臣手腕的手微微一紧。
卢诗臣感受到手腕上的力道和李松茗盯着伤口如有实质的目光,说道:“只是皮外伤而已,没有什么大碍的,消毒包扎一下就好——最多,再打一针破伤风就行了。”
以身为医生的经验和技术来讲,卢诗臣说的并非谎话,只是伤到了皮肤表层,并未伤及筋骨,确实不算是严重的伤。
李松茗握着卢诗臣手腕的力道稍微松了松,然后用棉球和碘伏给卢诗臣的伤口消毒,细微而绵密的疼痛蔓延开来,卢诗臣手臂的肌肉微微绷紧。
“你不是跟我说过,外科医生的手很重要么?”李松茗突然说道,说话间的呼吸吹拂到伤口上,疼痛之外又泛起一点微妙的痒意。
“当时情况紧急么……”卢诗臣说道,但是话音未落,卢诗臣突然想起来自己和李松茗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时候——是发生医闹事件的那一次,也是李松茗帮自己挡了一刀,同样伤了手臂的那一次。
竟然有一种昨日重现的感觉——尽管此时此地的李松茗和卢诗臣,都已经不是彼时彼地的李松茗。那时候是卢诗臣身为一个前辈、一个被保护者,斥责李松茗身为外科医生不懂得保护自己的手,如今被“教育”的那个却成了卢诗臣。
一种充满了荒诞意味的角色对调。
“为什么要推开我?”李松茗问的分明是方才面临危险时卢诗臣的举动的缘由,但是听起来又像是在问别的什么。
卢诗臣略微有些恍然。
为什么推开李松茗?
当时他想的是什么呢?卢诗臣并不需要太费力,就轻易能够想起来。
——不希望李松茗受伤。
——幸好受伤的不是李松茗。
即便他其实已经让李松茗受了太多的伤了,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
这些思绪片刻间在卢诗臣心上流转而过,但是面对李松茗的问题,这些流转的思绪全部都没有说出口,他笑了笑,“只是刚好看见那里东西掉下来了,而且……”卢诗臣尽量以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道,“也算是还你一次了。”
还的自然是李松茗之前为卢诗臣挡刀的那一次。
李松茗清理完卢诗臣的伤口,然后开始给卢诗臣缠绷带。他目光专注,动作谨慎,仿佛是没有听见,或者是不在意卢诗臣的回答。直到将绷带绑好之后,李松茗才抬眸望着卢诗臣。
临时救援点的帐篷里,临时拉线路挂在半空中的灯有些摇摇晃晃的,光落在李松茗的眼眸里也是摇摇晃晃的,仿佛要将卢诗臣的心也动摇:“你还得完吗?”
第109章 隐藏照片
他还得完吗?
当然是还不完的。
从卢诗臣以轻浮轻佻的姿态接过李松茗捧上来的这颗真挚、赤诚而沉重的心的时候,卢诗臣就已经在欠下一笔永远也还不完的债。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招惹的债,如今招惹上了,便注定无法偿还。
卢诗臣沉默着,那些他从前能够轻易地说出口来应对难堪和暧昧局面的巧舌如簧和轻慢戏谑,在李松茗这里是全部失效的。
李松茗问这句话并未得到回答,卢诗臣无法回答,也不能回答——因为救援工作太繁忙,卢诗臣的伤口才刚一包扎好,救援人员又扶着哎哟声连天的伤患进来了,医生护士们都忙得脚不沾地。卢诗臣虽然手受了伤,有许多不便之处,但是毕竟眼下的情况紧急繁忙,卢诗臣的伤算不得太严重,力所能及的事情还是要做。
于是卢诗臣与李松茗之间短暂地翻涌起来的潮水全部都被强制平息,各自怀着一缕难言的心绪投入了工作中。
因为二次滑坡,救援工作的难度又增加了一些,直到又到了天黑,这场救援工作才告了一个段落,情况严重的伤者都已经想办法送往县医院去,没有受伤或者伤得轻的人员都暂时安置在乡上的学校里边,那里地势空旷,比较安全,所以乡里在学校里设置了安置点。
天已经黑了,再加上难说伤患们后续还有什么问题,卢诗臣一行人眼下也不便立刻离开,于是乡里原本打算将他们也打算安排在学校那边,但是据学校那边的工作人员反馈过来,学校那边已经安置不下人了,恐怕得还是有些人要另外想办法。
鱼岭乡还是有一些乡民的房屋因为地势等原因并未受灾的,他们原本已经接收了一些自己的亲戚朋友了,于是乡里打算和他们沟通一下,将剩下的一些人分别安排到那些乡民家里去。
工作人员正在安排的时候,李松茗卫生院的几个同事主动说自己的宿舍可以,很热情地邀请在救援工作里认识了的三院的医生护士去,和工作人员开始交流安排。比起白日里近乎凝重的忙乱,此刻气氛如渐渐变小的雨,多了几分轻柔和安稳。
或许是因为救援工作的繁忙和劳累,也或许是因为和李松茗重逢之后那些令人无所适从的气氛,稍微闲下来之后,卢诗臣站在人群中听着同僚们的交谈有些游神——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到身侧的李松茗往前走了一步,和工作人员说话:“卢老师去我的宿舍吧。”
“这不太——”卢诗臣抬起头来,晦暗的光线里看不清楚李松茗的神情,他下意识的拒绝话语才尚未说完,三院此次同行的比较熟识卢诗臣和李松茗的医生说道,“对哦,是松茗报答‘师恩’的时候了。”
“卢医生这边有什么问题吗?”工作人员一边问,一边已经在记录了。
“哎呀,李医生都不怕有什么问题。”有人意有所指地调笑,言语和语气之间显然指的是卢诗臣的同性恋身份和李松茗的“直男”身份。
眼下还有许多事情等待处理,卢诗臣如果拒绝,未免显得太多事,而且他与李松茗是一个科室的前后辈,同来的三院医护都很清楚,并且都当他们关系不错,卢诗臣过于避嫌反倒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种种情状下,卢诗臣的那句没有说完的“这不太好”最终只能咽了回去,郁结在喉咙之中。
一切安排下来之后大家便准备分头走了。前往学校的是一路,前往乡民家里的是一路,前往卫生院宿舍的又是一路——卫生院的宿舍名义上叫做宿舍,实际上也只是卫生院租赁和改建的一栋乡民平常不住的三层小楼,住的是卫生院两个李松茗一样是外地来的医护和乡上的几个扶贫干部。房子建在地势比较高的地方,虽然平时上下班爬坡累了点,但是此时的好处便体现了出来——没有被洪水波及。
大家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道路,顶着细密的雨丝,走到了宿舍门口。大家也没有什么心思再寒暄,匆匆道了别之后,就各自跟着卫生院的人按方才的安排回去宿舍休息了。所有人从昨天到今天都紧绷着一根弦在参与救援工作,现在总算可以将这根弦松下来,无不希望赶紧找到地儿闭上眼睛先睡个昏天黑地。
卢诗臣也跟着李松茗进了他的宿舍。
大风和暴雨导致了大范围的停电,现在电路还没有完全修复。电力抢修首先顾及救援现场、临时救援点和安置点,卫生院的宿舍现在暂时还没有恢复供电,因为乡里时不时会停个电,所以李松茗备有充电式台灯,进到宿舍之后,就将桌上的台灯打开了。
不过一盏台灯的力量还是太过有限,房间里的光线依然很是晦暗,将房间中陈设的轮廓照得影影绰绰
这就是李松茗这些日子以来生活的地方,呼吸间有雨水带来的潮湿的水气,还有隐约的属于李松茗的独特而模糊的某种气息,那是一种并不属于嗅觉而属于记忆的气息,几乎立刻就能够唤醒卢诗臣之前和李松茗亲密缠绵的记忆。
“坐吧,”李松茗一边说一边前往卫生间走去,“我去看一下有没有水。”
他的语气平静寻常,就像真的只是好心“收留”卢诗臣的同僚一般。
李松茗很快便从卫生间里出来,供电和燃气都停了,洗漱暂且只能用冷水,而且因为暴雨,现在水龙头流出的水都是浑浊的,需要澄清一下才能用。李松茗说:“水我先接好了,要镇一下再用。”
卢诗臣含糊地应了声“嗯”表示知晓情况,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而李松茗则在床沿坐下。
窗外的雨似乎又大了些,淅淅沥沥的,楼上楼下、旁边房间能听见其他人隐约的不明晰的说话声。房间原本应该并不算狭小,但是后来加建的厨房和卫生间将房间的空间压缩了,显得有些局促而拥挤,即便两人之间隔着距离和室外各式各样的声音,也仿佛近在咫尺一般,似乎连呼吸与心跳都清晰可闻。
还是卢诗臣的手机的消息提示音打破了这算不上寂静的寂静。
这声音令卢诗臣有种如蒙大赦的感觉,他几乎是立刻拿出手机来看消息。
他的手机的电量已经岌岌可危了,一打开屏幕就跳出了电量过低的提示。发送消息来的是凌思,她问卢诗臣现在怎么样。
卢诗臣回了消息,说一切都好,让她不用担心。
回完凌思的消息之后,卢诗臣想起来李松茗手机因为进了水已经报废,鸿洲的这次洪水和关溪的灾害应该在全国范围内都有不少报道,他问李松茗:“现在通讯已经恢复了……趁着我手机还有一点电,你要给家里打电话报个平安吗?”
李松茗也确实应该给父母报个平安,他从善如流地接过了卢诗臣的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母亲接到李松茗的电话既激动又惊喜。虽然手机坏了之后,李松茗是借别人的电话和家里联系过的,不过后面因为通讯中断、又忙于救援工作,所以李松茗没机会再跟他们通话。再联系不上李松茗,他们也是在家里担忧焦虑得坐立不安,要不是有邻居劝着,他们就要打算立即动身来鸿洲了。
现在接到李松茗的电话,知道他一切平安,母亲和父亲都激动得快哭了出来,不想李松茗太担心,才勉强压抑住,再度嘱咐李松茗要小心,记得和他们联系。
结束了和母亲父亲的通话之后,李松茗挂了电话之后,原本要将手机还回给卢诗臣,但是划出拨号界面之后,手指却不小心滑进了照片库里,然后在相簿的缩略图里扫见了一张很眼熟的图片。
一张蓝天图片。
他原本已经将递手机的动作已经做了一半,却因为这意外的点击和暴露在眼前的照片缩略图停住,卢诗臣伸过来接的手也停在半空中。
卢诗臣正心生疑惑,却看见李松茗按在屏幕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因为房间狭小,卢诗臣坐的椅子距离李松茗其实称得上很近,所以很清晰能够看见李松茗的指腹点开了自己的手机相册。
“松茗——”卢诗臣的声音里难得显出了几分近乎是心虚的慌乱,“手机……”随着李松茗指尖上的动作,手机相册里最新的一张图片被完整地放大在整个手机屏幕上——一张并不新奇特别的天空的图片,甚至称不上具有美感,完全只是随手一拍。
特别的是这张照片的来源。
那还是李松茗最近一次发给卢诗臣的图片——某个早晨的天空,因为空中有一片云很像一只小狗,所以李松茗拍下来发给了卢诗臣看。
卢诗臣将手伸长试图将自己的手机拿回来,但是李松茗的身体和手臂却往后退了退避开了他,丝毫没有当着手机主人的面窥探手机主人隐私的局促,几乎是以一种完全光明正大的姿态和理直气壮的气势继续翻着卢诗臣的相册。
除了那张清晨天空的照片,相册里还是拍得模糊不清的雪地与烟花的照片,看不清楚桂花的桂树的照片,没有任何构图艺术的彩虹的照片……
全部都是李松茗发给卢诗臣的照片。
第110章 理由
卢诗臣完全如同被当场抓住行窃的小偷,无处可逃,被迫以最为羞耻的姿态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无数的围观者审阅和检点毫无疑问的罪行——即便此刻是在深深的雨夜,围观者也不过只有李松茗一个人。
他几乎是以一种堪称仓促而慌乱的姿态,伸手将自己的手机从李松茗的手中夺了回来,仿佛是想要掩盖自己的罪证一般。手机的电量已经完全地消耗殆尽,回到卢诗臣手上的那一刻就彻底地关机了。
卢诗臣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一时却发现不知道说什么,居然开始希望李松茗没有意识到那些照片是什么,或者……李松茗已经放下一切了。
此刻的沉默比方才的沉默还要更加难熬,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酷刑。就算卢诗臣不去看李松茗,但是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李松茗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如同某种坚固的锁链或者绳索,将卢诗臣整个人都紧密地束缚住。
“为什么要保存那些照片?”李松茗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将窗外淅沥的雨声和模糊的交谈声全部都掩盖,化作让卢诗臣需要以全部的意志力去对抗的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