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争执8
他清晰地看到一个一个兵卒倒地,或前胸中箭,或下身中箭,更有甚者是双目中箭。
倒地的尸体无人收敛,骑兵反复冲阵的混乱中根本无人在意。
被马践踏,或断手,或断腿,或拦腰而断,或脑壳破开,血肉混着泥土飞溅,马蹄上,盔甲上,处处是星星点点的白与红。
空气中渐渐弥漫了血腥味,杜怀信闻着,骤然升出一股反胃的冲动。
他强迫自己不要转头,认真观察战场每一处的情况,不放过每一处断肢残骸。
他在逼自己适应,光是看都要手脚发软,日后上了战场不就是被杀的命运?
他骨子是个很自私的人,与其任人宰割,他宁愿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哪怕是亲手杀人。
兵败如山倒,军心已散,再如何挣扎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毋端儿没想到大势所去得这么快,他赤红着眼眶看着身边一个一个倒地的人,不过片刻晃神,一支泛着冷光的箭直冲他而来。
怎么会输得这么快…
直到死前坠马的一刻,毋端儿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主帅已死,叛军更是混乱一片,争抢着向后逃去。
是时候了,李渊勾唇挥手,城墙上的传令兵立马举起旗帜发号施令。
杜怀信深吸一口气,该他们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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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回到城内,杜怀信依旧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战场上他全凭本能,亲手射杀了三人。
每一个人他都记得样貌,记得他们死前的惊恐。
这是他杀人的开端,但绝对不是终止。
在李世民担忧的目光下,杜怀信疲惫地行礼告退,他现在只想立刻沐浴。
沾了血的衣袖黏在皮肤上,哀嚎咒骂如蛆附骨般挥之不去。
他仿佛能感受到那些士兵死前通天的怨气,若不然为何衣袖会那般重,那般冷?
李世民看得分明。
怀信是头一次上战场,没有立刻吐在战场,甚至还有余力上阵杀敌,理智冷静,箭无虚发。
不论从哪方面看,他都大大超过了一名普通新兵的表现。
但是能否释怀战场的残酷,这确是一道门槛。
他自去岁就随着阿耶上战场,起初也有过不适应,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早已习惯。
慈不掌兵,战场之上,从来不需要过多的柔软。
等晚间再去找杜怀信谈谈吧。
现下的当务之急是打扫战场,收敛尸骨。
下了战场,李世民从来不是一个嗜杀之人。
相反,无论对于何种敌人,他都会保有最基本的尊重。
“传令下去,收敛贼子尸骨以筑京观。”
“夸耀武功,振我大隋国威;杀鸡儆猴,恫吓不臣之心!”
李渊坐于马上,睥睨满地尸首,一时间气势凛然。
李世民懵了片刻,猝然抬首。
于一片欢呼叫好声中,他的目光与李渊对上,往日满是溺爱的眼眸中,此刻充满了冷酷漠然。
李世民咬牙,没有开口反驳。
人前,他是兵,李渊是将。
人后,他是子,李渊是父。
筑京观之法,古已有之。
作为兵,他无法反驳李渊的军令;但作为子,他是有资格劝说一二的。
好不容易等到人群散去,李世民沉默地跟在李渊身侧。
等到了李渊的住所时,他憋了一路的不满再也按耐不住,急切开口道:“阿耶,自古以来,向来是罪大恶极之辈才会被筑京观。”
“毋端儿一行人如何,下头的兵卒不清楚,你我难道也不清楚吗?”
“我们俘获的数万残兵,个个都对毋端儿佩服信服,言称其每到一县,必会开仓放粮,救济百姓。”
“这样的人和他的军队被筑了京观,非但做不到震慑百姓,反而会将他们越逼越紧,与阿耶的初衷背道而驰。”
更何况,死后筑京观,是个极其羞辱人的行为,李世民向来不屑这种法子。
“我看你是读书读蠢了!”
李渊怒极拂袖,被儿子兜头指责的滋味并不好受,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谋反,是十恶之首,是不赦之重罪!”
“光光凭这一条,将毋端儿一行人挫骨扬灰都不为过!”
“若无重惩,那些庶民就只会看到眼前的小利,一个个都跳出来揭竿而起,到那时,你又待如何?
“一群贱骨头罢了,只有吓得狠了,才知晓乖乖听话!”
李渊的话字字句句敲在李世民心中,他万万没想到李渊居然是这样想的。
他虽年少,但并不懵懂。
他自小就跟着阿耶一路碾转,民生之艰他看得很明白,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反驳。
明明这是朝廷的不作为,又怎可苛责百姓?
杜怀信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若是他没有遇见自己,想必也逃脱不了落草为寇的结局。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阿耶是山西河东抚慰大使,镇压叛乱是分内之事,可筑京观却分明可以避免。
一时间,被李渊斥骂的委屈,多年所见之事,这段时间不断动摇的心绪,种种复杂情感混杂一处。
他口不择言顶了回去:“当此世,帝王荒淫无道,多幸阿谀奉承之辈;朝臣尸位素餐,尽是奸佞小人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