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雨雾58
很多人都能想到一块儿去。这道观的殿门太过破烂,早些时候就被拆了干净,而今就是个空落落的门洞,敞亮得很。众人屏息凝神,目光汇聚门口,又是一阵风,带着股凉凉的阴气。门前有雾,丝丝缕缕的白气纠缠在一起游动,团成团,像人一样拥有鲜活的呼吸,仿佛这是一团生命,而这团生命到底能吐出什么样的东西,无人得知。
——是人?
铃声从浩渺渐清晰,持铃者直奔茶肆而来。
——是鬼?
雨中泥土湿润,迷迷蒙蒙雨中偶有听见人声脚步伴随踢踢踏踏的马蹄声,皂靴的白底和铁蹄压踩过黄土,在离合的不断重复间发出黏稠恶心的声响。
且愈来愈近。
是人。
很多人。
霍阗出手夹筷,叼起一片薄牛肉,随即斜乜了门口一眼。
在他眼角余光所涉及之处,那团稠糊的白雾里,隐约间现出一抹粉,进了才是红,桃红,绛红色。一人打马前来,身边跟着驺从彳亍而行,一队人浩浩荡荡,从容不迫,似乎天上压根就没有落雨。衣裳皆被打湿了,可一点也不觉狼狈,矜贵的。
他把牛肉塞进嘴里,只瞄了眼便不欲再看,因为干 他屁事。
是挺矜贵的,要是能再高点指不定就是各家姑娘的闺中情男呢。
束玉冠着红袍,面白如鬼,似乎还有些发青,在昏沉沉的天色里映成了盏灯,冯虚吊起四尺半的笑靥灯,眉眼弯弯透露着讥诮,但身高让讥诮化成了真挚,因为他见谁都要仰着头。但他心里还是最中意霍阗,不仅是他坐着轮椅,还有在场的只有霍阗不需要他的仰望,平视即可。一个瘫子一个侏儒,同样的残废,谁又能嫌弃谁呢。
叮叮当当的铜铃声愈近了,有人翻身下马。
雨落瓦檐噼里啪啦。
皂靴践过柔软潮 湿的黄土地,踏上石板阶,最后又在干燥且落满尘埃的地板上印出一串黏糊的黯黄色鞋印。
三清在上,福生无量天尊明鉴!他霍阗可没有想招惹这朵艳矮的牡丹花,全都是对方自己不要脸凑过来的!署丞大人低头瞅着地板无话,灰扑扑的视野里忽现出一双溅满黄泥的皂靴,再上是骚 包的绛红袍,袍角有黼黻,是游鱼走兽的绣纹,束紧腰带,边上别了串淫巧的铜铃,衣冠楚楚,又是那张一表人才的脸,可怎么看怎么欠。大红牡丹冲他辑手行礼了,打个江湖人的招呼,“兄台,这才几天光景,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呀!一回生两回熟,既是再遇,恐怕我们是真有缘分,”环顾四周,“……此处倒没有桃园,但幸好还有酒。店家,快点拿酒过来!我等着要和这位兄台结——”义。
小白脸想拉他,谁知道让霍阗一手挡开,“结义还是免了吧,爷可没有四处认儿子的癖好,”他面上客客气气,嘴上却毫不留情,“的确是再遇,可有无缘分——不问天,却是要问你了。”
听他言语里暗藏讥讽,小白脸笑容不减,有时候假久了就成真,假的也能变得生动。遇上窘迫,没关系,只要脸皮厚到无所知觉,那窘迫的只能是对方。所以说聪明人的博学是聪明,装傻也是聪明,假装听不懂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面上挂笑,遭受冷遇了也毫不退却,甚至径自搬了张小凳,一挪就是坐在自恃甚高的署丞大人身边,再扬声叫唤店家,却是求了一碗热姜汤,抱臂抖了抖遮蔽在宽袍大袖下猥琐的身体,“淋了一路的雨……阿——阿嚏!可冻死我了!”
庚姜不是个聪明人,竖起耳朵听这二人周旋一番愣是没听出个子丑寅卯,都什么和什么啊。听不听得懂另当别论,可他听见霍阗嫌弃的啧声了,于是下意识连人带椅地把霍先生拉过来,好让他挨得自己更近。系统研究表明人类是极具缺乏安全感的动物,在陌生环境抑或是有陌生人靠近时会显得格外焦虑。庚姜的举动是保护和安慰措施,毕竟照顾霍先生人人有责。
庚姜一定不知道在多年之后会有个词专门形容他当下的行径,这个词叫双标。很奇怪,因为平常他能不止一次听见霍先生发出类似的声音,可没有哪一次自己来得这样过激。哦,想起来了,那往往是在床 上,霍先生有所不满时会让他滚远点,而他似乎听了也没滚,床就这么大他还能滚哪去呢。可霍先生嫌弃别人和嫌弃自己不一样——不一样。
不知道哪里来的新奇想法,于庚姜来说简直闻所未闻,像小孩得到了新玩具,他一定要把这件事琢磨清楚。以致于一向有条不紊的系统在一时间出现了混乱,产生了系统误判,大家在署丞大人脸上看不到半点焦虑,反而鄙夷更多。那这情绪究竟属于谁,就不得而知了。
一碗热姜汤也没能堵上小白脸的嘴,他这人似乎就是闲不下来了,在喝汤的间隙还能嘴皮子翻飞苍蝇似的嗡嗡不停,追问霍阗从哪来到哪去,吵得后者太阳穴突突跳,酱牛肉都没心情再夹起来晃了。一直以冷脸应付人家,独看他一个人舌灿莲花,发现个中细微的怪异。霍阗冷笑一声,“敢问兄台署内官拜几品,户务司赶上来查户口的?废话这么多,查错人了知不知道?”
没想到小白脸摆了摆手,推拒道:“不是官,不是官,普通人罢了。”
霍阗睨他袍上的绣纹,对他的说辞显然不是很信,“不是官?不是官你穿什么官服?不是官你喇着张大嘴哔哩吧啦地讲?不是官你搁这儿冲谁喷口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