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0
是以莫说申无方琢磨不透亲王目光,连久经官场的直弼阁大学士们都不敢说自己懂一二亲王神色。
大学士乔弼达在摄政手下当差,这日半午,他票拟好大理寺就获嘉师生案处理方法的提报,并上几本急需亲王朱批的奏书一块送来亲王案前。
因是急本,需亲王朱批后立马下传,乔弼达没走,立在案前稍作等待。须臾,伸手舔墨的亲王问:“外面风可大?”
这几日京城进了起秋风的日子,每年这时候都要狠狠刮上几天风,万幸京城西北方向有山脉相护,听说每年这种时候山脉西北侧都能刮起从北原卷来的风沙。
低眉敛目的乔弼达不知在想什么,反应慢半拍地转头隔紧闭的窗户往外看,抱手说:“回辅国知,臣过来时,风的确比早上小很多。”
亲王下笔批注着,不是不知道乔弼达藏在敦厚相貌下狡兔三窟的谨慎品行。亲王温醇说:“三司秋后决审判处事宜进展如何?”
这是乔弼达如今正在跟进的紧要公务,张口就是提纲列要地做出简单回答,亲王听罢,神色如常。未几,亲王批好奏书递回,放下笔墨准备出门,乔弼达忽然开口问:“辅国何往?”
亲王停住脚步,摄政五载以来,这是乔弼达大学士头次主动和自己说不带公务内容的话,不由得小有新奇,醇润中音几分轻惬意:“往吏部去,乔辅弼有事?”
先帝遗诏命端亲王摄政为辅国,另点重臣数位佐摄政共商国是,称呼“辅弼”,此乃亲王称呼乔弼达“辅弼”由来。
“若辅国不着急去吏部,”乔弼达得体微笑,示礼说:“臣斗胆占用辅国一时半刻。”
停步书案侧边的亲王左手撑住案边,右手微抖衣袖示意窗户前的交椅茶几:“乔辅弼请坐,茶可自斟。”
“不多耽误辅国时间,”乔弼达从官袍袖子里掏出封朱皮请柬,双手呈递过来:“下月十六是小女与莫家订亲宴,臣斗胆请辅国拨冗降贵,到鄙府吃杯喜酒。”
亲王并非那种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人物,亲王虽摄国政而辅天子,其本人性亲和,中枢阁属臣亦或朝中大臣谁家有红白事时,但让亲王知道便多少都有人情往来,亲王从不耽搁臣子脸气。
“订亲宴?”亲王接下请柬简略扫眼封面,温声疑惑。国朝风俗中,二婚夫妻是不行订亲之礼的。
乔弼达微微低下头,两手抱到身前,说:“不怕辅国笑话,臣知此举会惹人笑话,但臣自觉欠女儿良多,她这些年吃了很多苦,我这个当爹的想弥补,幸好,老天爷给了这个机会。”
三年前,莫玉修发妻不幸难产而亡,莫玉修想提已有儿子的妾室为正妻,莫玉修母亲莫夫人不同意,一心想给儿子续正儿八经的官宦女儿为正妻,母子俩摽着劲,一来二去就拖了三年,如今着急些可以理解。
至于乔秉居,无论是当年被过继去乔家还是与前夫秦家脱离关系后再回来,据悉乔弼达对这个过继来的女儿的态度都是不好的,乔家还曾经为此闹过矛盾,乔夫人接乔秉居回家,乔弼达不让女儿和外孙们进家门,说是嫌乔秉居趁夫家遭难解婚丢人,是不忠不义,不忠不义的女子没资格进乔家门。
后来是元拾朝和乔思明从中运作,竭力与乔弼达商议,乔弼达才勉强答应让女儿回家,但条件是叫乔秉居弃养收养来的两个儿子,七岁的隋让和四岁的岁长都不是乔秉居亲生,他们不姓秦也不姓乔,乔弼达不让这些来路不明的野种进乔家。
再后来,是元拾朝暗中出面,与乔思明里应外合才逼乔弼达同了乔秉居母子三人进乔家门。乔弼达对女儿与外孙们的态度一直都不算好,如今又怎么大张旗鼓地办什么订亲宴?
亲王不再追问,内敛一笑,收请柬入广袖说:“如此,届时孤就要到辅弼府上讨杯喜酒,沾沾喜气了。”
得亲王亲口应允,目含期待的乔弼达似乎也没显得有多高兴,他抱着奏书先一步离开,亲王站在原地良久未动,是想起了原本打算带少年天子出门生活一段时间的事。
今年六月份时候,老丞相尚在闭府养病,元拾朝重点不在朝事而在捞钱,中枢阁揽去朝中大头政务,百官各有所忙,里外安定无事,亲王曾同小皇帝商量欲带他微服出宫生活些时候,小皇帝欣然答应。
只是没料到,七月底,太后刚刚同意亲王带天子出宫,心思尚不成熟的小皇帝自己在朝议上采纳三师于书房之豪迈论言,以天子绝对威荣施压中枢阁,点钦使南下巡盐,为国梳理盐税收入。
亲王是个颇为有趣的人,教育孩子鲜少大道理灌输,但与少年将利弊优劣剖讲分析后,少年仍旧不改心意,朝中文士忠君父以一腔热血洒江南,只为点醒天子暂时之执迷,告诉少年坐大殿该求何索甚。
八月底,巡盐钦使命丧江南路,元老丞相病愈再掌权,获嘉师生狱中求公道,工部尚书索命刘盟之,天下学子一片哗然。紧接着,亲王摆酒宴末流,摄政势力露锋芒,朝野震动,天子惊骇。
为抚皇帝不安心,亲王致命把柄交于天子手中,至此方消王权威胁皇权之忧虑,从此安然无畏。如此看来,亲王本亲和,却也极其残忍。少年天子的成长几乎每一步都带着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