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1
乔秉居认真整理搜集来的最近半年事宜,时间截止八月三十日,收笔后泪遮眼前物。
纸上所记分明都是他人的经历,由她笔而书时,笔下之人仿佛从纸上一跃而出,让她窥见走过的那些明枪暗箭毫不间断的荆棘路,窥见那并不高大魁梧的身躯肩上扛着江山社稷,怀里护着少年天子,前斗狼后搏虎,前行中伤痕累累也仅是咬紧牙关,只在她偶尔停笔时才能趁机稍作歇息,谁知抬头见旷远苍穹下万家祥和灯火,便又选择默不作声继续前行。
摄政端亲王至今的人生太苦太苦,苦到她乔秉居一个外人都不忍翻阅旧记去回顾那些曾经。
在她的册子上,亲王德行品性及为官为政事记录多齐全,只是至今尚有一大遗憾,或者说亲王的人生至今尚有一大缺项,无法让乔秉居在笔下为亲王构出一个鲜活的人生,那就是风月。
身在草野时乔秉居曾有过想象,不知亲王将来会有一位怎样的王妃,想来那必得是位德才兼备有大智慧的温柔女子,不然要如何配得上亲王殿下这一路来的颠沛流离。
从藏书楼出来已是落幕,乔秉居遇见加班才放衙回来的哥哥。乔思明满身疲惫,见妹妹怀里抱着册卷,忍不住调侃说:“为你家辅国做事,可实在太不容易。”
“哥哥慎言!”乔秉居忙观左右,唯恐此等有损名节的顽笑话为下人所听去,她暗暗为端王写传记,是野史,倘为外人知去,父亲或会为名声考虑而将她赶出乔家,以她现在的基础,还不适合带着孩子出去,她暂时没有能力带着孩子独立生活。
前几日母亲以定亲事忙为借口,强迫她将孩子暂时寄居在城外陀方寺,新的身份文牒没有办下来,她暂时违拗不了父母之意只能照办,但她在继续和莫玉修交涉。
目下离真正的订亲还有些时候,请帖都还没写,若是莫玉修执意不肯接纳两个孩子,乔秉居会顶着和父亲彻底闹掰的风险悔了这桩她本就不喜欢的婚事,届时若她要做的事也有了着落自己和孩子也有了京城的身份文牒,她不怕离开乔家。
若说乔秉居是个利用他人的卑鄙坏女人,她不否认。
乔思明浑然不觉小妹心思,他遮嘴露出些许懊恼色,笑了笑说:“可吃饭?”
乔秉居说:“没有。”
兄妹二人并肩往前走,乔思明说:“怎又是这样晚还没吃饭?”
乔秉居说:“这几日大家都在为我忙碌定亲之事,母亲总是胃口不好,是故晚饭迟开些,如今赶上你回来晚,我们一起吃正好。”
“你哪里是乐意等我一起吃饭,”乔思明摇着僵硬酸疼的脖子,促狭说:“你分明是怕和母亲独处。”
说到此处,乔思明心中也有些复杂。
和莫家的订亲宴日子愈发临近,母亲对小妹的态度愈发不好,甚至还找借口把隋让和岁长送走了,母亲从头到尾不乐意小妹定给莫家,奈何父亲执意要促成此事,母亲原本的打算是将小妹嫁到表姨家,给表姨的独子做续弦的。
阮阮最初的婚姻就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如今都要二婚,难不成还要称为他人追逐利益的牺牲品?!乔思明心中打算若小妹想为此与父母抗争,他也是愿意竭力相助的。
乔思明冲小妹夹在胳膊下的厚册努嘴,叮嘱说:“莫玉修人品虽还行,但以后若是可以,这个就不要再写了。”
哥哥之言,正是近来乔秉居的最大困扰。夹在胳膊下的册子是倾注她数年心血之作品,中途曾经断过,甚至新写的还曾被一把火烧干净过,但她仍旧没有放弃,以前那些难熬的日子里她都是靠着撰写这个熬过来的,这甚至已经融入她生活成为她日子里不可或缺的东西,但是再成亲之后,为了夫妻生活和谐计,她似乎必须得舍弃这个。
纵然莫玉修脾气再好,也没有哪个男人乐意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心里整日惦记着另外一个男人,尤其这个男人还是品行得天下士民赞、权力凌驾天子上的摄政辅国。
“摄政亲王是世间真正的君子,是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真正君子,这世间任何一个男人,无论其是有八斗高才,亦或有治世大能,甚至是誉满天下的潇洒名士,他们在亲王面前或多或少都会自叹弗如。”
这是直弼阁诸大学士在国子监与天下学子对论经书文章时对亲王生出的评价,莫玉修在亲王面前同样不免俗地会自卑。
夜里回去后乔秉居很快洗漱睡下,却然心中情绪难静,躺几刻后又点灯起身,拖出藏在床榻下面的朱漆小木箱打开它来。
里面装的都装订成册的手写本子,封皮陈旧泛黄,册里的字迹甚至还有些稚嫩,她当年嫁去秦家后,这些是思明哥哥帮她妥善保存着的。
按照排序找出页脚已经泛黄得有几分模糊的第一本,她用手心擦擦上面不知是否存在的灰尘,就这样披着外袍坐在地上翻阅起来,像深夜里扣开柴扉造访一位经年旧友,陈旧的纸墨味淡淡萦绕,旧友轻踏月色款款而来。
“德朝二十年八月廿八,幼子诞乾庆宫,序十五,帝知天命,大赦,免税。太子彻岁间胞弟二十,喜爱甚,天下奇珍无不予之。”
“相国裴仑罪宦官吴玉堂罢官流放潮阳地,是年冬得赦归乡,入京谢恩,引元在入崇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