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66
二人又围绕吏治、水利、羁縻、田制等聊了许久,直到饭也用完了,茶都换了好几盏,才略有尽兴。
“阁老打算留京还是回乡?”朱厚炜亲自送杨廷和出宫,二人沿着早就熟悉无比的宫道施施而行,看着暮色慢慢将宫墙浸染成一片橙黄。
“先回新都吧,总听犬子道桂湖风物,一直无暇得见。”杨廷和眯了眯眼,“五十年不得归,也不知蜀中的父老今可安在……”
他那天下第一才子的儿子依旧疏狂,先前就曾公然反对朱厚炜的部分改革,特别是张璁主推的一条鞭法,甚至曾串联同年进士集体抗谏。幸好朱厚炜不是朱厚熜,虽然不悦至极,但仍是召见了所有青年官吏,亲自与他们彻夜辩论,最终决定将他们全都下放至州县。特别是杨慎,也不知皇帝有意砥砺,还是与他父子有怨,竟然将他贬斥到广西河池做知州,须知在明朝,那是连后世徐霞客都慨叹过困苦的穷乡僻壤。
“用修这五年在河池做的不错,年年的磨勘都在广西名列前茅,朕有意将他调回京师,或是挪个地方,”朱厚炜见杨廷和欲言又止,摆手笑道,“朕这么考虑,绝不仅是给阁老体面,也是不舍这么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才华空负。你看,汉中府如何?”
汉中战略要地,历来富庶,离成都府也近,杨廷和自无异议,感激不尽地谢恩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脆生生的一句“爹爹”,再一看朱载垠像是个出巢的小鸟一样,一路狂奔着跑过来,澄心等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后头跟着。
孩子的脸孔被夕阳晒得红扑扑的,无限生机。
杨廷和看着他,有些恍惚地想到二十多年前,也曾有个皇太子,这么无拘无束地在天下最大的牢笼里奔跑笑闹过。
如今连他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朱载垠哪里看得懂宰辅眼中的怀缅,没收力气地就要扑到朱厚炜的怀里,眼看就要将他爹撞翻,却有一双白皙如玉、骨节分明的手将他轻松接住。
“叔父!”朱载垠转头就见身后有些不悦的崔骥征,陡然发觉自己莽撞,赶忙向朱厚炜、杨廷和等行礼。
杨廷和还了礼,便告退了。
看着他的背影,朱厚炜轻声道,“我从不知他的背也渐渐佝偻了。”
“毕竟也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崔骥征搂过朱载垠,捏了捏他的鼻子。
“待他出京时,我亲自送他出城。”朱厚炜拉过朱载垠的另一只手,“来,载垠告诉爹爹,今日在北书堂都学了什么呀?爹爹正巧今晚得空,来考考你的算学……”
杨廷和转出东华门前,回头遥遥张望了一眼,只见三个人的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紧紧相依。
番外二:昊天罔极(上)
亥时末,养心殿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为了军户改革之事,朱厚炜昨夜熬了个通宵,只午后补了一个时辰好眠,结果到了晚间又听闻俺答汗似有异动,便又将内阁特别是兵部叫来商议。
“陛下。”崔骥征的声音在朱门外响起。
朱厚炜从舆图中抬头,“请进。”
崔骥征见这么多人也不惊讶,径直走到朱厚炜身侧,贴着他耳朵低声说了几句话。
“竟有此事?”朱厚炜话虽如此说,但显得并不如何惊讶,“倒是让她猜中了。”
崔骥征看了看神情严峻的诸人,低声道,“正是多事之秋,国务繁忙,虽是陛下家事,臣请代劳。”
朱厚炜叹了声,“朕早知会有今日,有个小盒子,就在朕寝殿八宝格左三上四那一格里,你带走吧。此事全权交由你处置,也只能由你处置。”
“臣遵旨。”崔骥征又对正任起居注官兼翰林院侍读的徐阶道,“此事机密,不必记了。”
说罢,他对朱厚炜点了点头,脚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朱厚炜心中微涩,疲惫不堪地看了眼满脸探究的众人,淡淡道:“继续吧。”
崔骥征领命出京时,有数骑正在官道上疾驰。打头的是一健硕少年,身后还跟着数名锦衣骑士,一看便出身不凡。
那少年剑眉星目,只是面上略显狰狞的神情影响了原本的斯文俊秀,再细看他袖口未遮好的云锦龙纹,观其形制唯有东宫太子匹配,此少年正是私自出宫的朱载垠无疑。
而此时的朱载垠脑中却是一片混沌,只不断盘旋着偶尔捕捉的只言片语。
“都说先帝和贵妃死于兴王一系之手,可若当真如此厉害,卧薪尝胆三代人,就这么功亏一篑,岂不是太儿戏了么?”
“兴许陛下有天命护佑呢?”
“我看这事不简单,特别是王贵妃,怎么天子登基不过半年就香消玉殒了?她和太子一同落水,怎么偏偏太子这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能活下来,她白天好好的,到了晚上却没能熬得过去?”
“这可不兴乱说……不过一个寡妇,她殁了,对陛下有什么好处?”
“这你可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她这么一死,陛下白得了一个皇子不说,之后还能给张氏再添一条罪状,更能讨得崔指挥的欢心……”
“这怎么又扯上崔指挥了?”
“你忘了,崔指挥头个没过门的妻子,可不就是成山伯府的王小姐,后来唯一诞下皇嗣的王贵妃么?”
“难不成是为崔指挥出气?还是在争风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