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学士
拦不住,芬顿只好作罢。他三步并做两步,往不远处的长桌取来一个卷轴。
大小、尺寸和外貌都无比熟悉,希莱斯惊喜接过。他指腹摩挲卷轴,小心而珍视地单手握好。
几天没摸到书,心头空落落。这下可以光明正大地将它捧在手心,是何等的幸运啊……
希莱斯连日来一直记挂此事,同时,也反复思忖一个问题。
马可教官准允自己读书,绝非偶然。
他之前还自称背地里拿芬顿的书偷读,照例说,事件性质关乎道德;
那马可教官又是何种理由和想法,同意他继续识字呢?
甚至为此做好不能再靠近书室一步的准备,结果却出人意料。
换言之,他疑惑自己何德何能受到“恩惠”。
俩人移至桌边,希莱斯低头站立,抽开缠绕卷轴的绳子。
正沉浸思虑中,拐杖点地的闷响由远及近。
二人齐齐转头,威克利夫学士慢慢踱向他们这边。
希莱斯单臂搬来木椅,请学士入座。
老者刚一落座,发出沉缓的喟叹。
“滑头小子。”
威克利夫学士今日第一句见面话,立马令希莱斯耳朵臊热。
诚然,学士面容沧桑,腰背佝偻——从内焕发的清明和精神,是任何浮于表面的东西都阻碍不了的。
希莱斯几乎被一眼看穿……或者说,接收到对方传递的、类似“他一早清楚并掌握消息”的含义。
学士越盯他,他越是羞愧难当。
良久,却听威克利夫学士兀自发笑,后面甚至失了声。
“我年轻时候干过和你差不多的事。”学士捎着笑音,说道。
第23章 学士
希莱斯一愣神,便听威克利夫学士用粗哑的声音问他。
“怎么那么执著认字?”
话题的跨度有些大,他斟酌几秒,启唇回道:“想多一把武器,装脑袋里。”
威克利夫学士闻言,眼睛半眯着,食指碰了碰支在地上的木拐杖头,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不识字不丢人,能认识,肯定更好些。比方说,我可以靠前辈的口授经验去获得捕猎的要领;但我听闻贵族们有藏书,记录着曾经的猎人们所授予的捕兽方法,以及围猎过程……”
想法从希莱斯的口中吐露。
他表情称不上庄重,倒像把心间搁置已久的物件,谨慎地搬出来;抖抖上面落的薄灰,呈给二人看。
“假如我识字,恰巧能接触这类书卷,那我确信,学习到的方法将远超以往,得以了解更多东西。当然了,不会局限于捕猎。”
他忽然记起继父常训诫的一句话,顺势补充:“我父亲说过,不愿思考和学习,跟狂沙没什么两样。”
尾音刚落,学士一顿一顿的笑声再次传出。
“智者藏在芸芸众生中。”末了,他感叹道。
“我年轻时候……”威克利夫话一起头,身后的仆从主动躬身,说去给他倒水来。
希莱斯和芬顿望着仆从脚底抹油,略显仓促的背影,生生品出落荒而逃的意味。
二人对视一眼,只觉奇怪,丝毫没有嗅出“危险”。
……
此后几日,俩人一见威克利夫学士,或有拐杖点地声,心口便条件反射地一突。
颓而干涩的嗓音,连日来腌进他们脑子——只消一闭眼,话音马上萦绕耳边,挥之不去。
学士一有空,见着他俩呆书室,就喜欢扯着他们讲话。聊过往种种、聊琐闻轶事……无所不谈。
而威克利夫又是个满腹经纶的,想把肚里的墨水刮边,也得刮个三天三夜。
学士的文养造诣自不在话下,他是名优秀的学者,却不代表讲述故事的能力同样好。
今天,芬顿因书记员的工作,“不得不”提前离场,抛下希莱斯一人,独自承受这份外人看来的“殊荣”。
其实把故事拆开再整合,内容挺不错。
可学士总喜欢把同一件事翻来覆去嚼三四遍,穿插部分晦涩而又跳跃的事迹,叫希莱斯忍困忍得想就地晕厥。
“……小子,你没见过狂沙。我当初也无数遍想象过它的模样,但等真正‘碰面’,才发现,原来书上描述的是如此贫瘠……”
希莱斯精神一震,倦意被“狂沙”二字冲刷殆尽。
“您亲眼见过狂沙?”他难得主动发问。
“何止,我曾经上过战场哩!五十余岁跟着拿刀弄杖,那会儿缺人啊,到处缺杀敌的壮年。不懂得怎样对付,只好拿命去一点点填。”
学士转而拍拍灰袍底下的腿:“腿疾和其他病痛,正好在昔日一场仗后留下。无休止地折磨,像骚扰边境的狂沙,没有一日不在隐隐作痛。”
抿唇不语,希莱斯的视线浅浅划过对方的面容。
刀割般的痕迹深深刻印,皮肤已经松弛;仿若手指一戳、一落,则会留有一个再也消不回去的指洞。
他想,应该不止双腿,战争的煎熬已渗入眼前长辈身体的每一寸,使其看上去比真实的年纪还要年迈太多。
“说回狂沙的样子。”威克利夫双目怔怔,好似面前站着什么人,抑或某样可怖的东西。
“都说它曾为人类,我仅仅能看出个人形轮廓。它是一团蠕动的沙子,粒粒小石和皮肉长在一块儿。眼窟窿里哗哗淌着沙子,好像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