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目送着思龙离开时的背影，我招呼老炮灰们都悄悄地暂时离开，就让已讲了一晚上故事的老张好好地歇歇吧。

　　当我们再次置身于空旷的大自然之中，老炮灰们渐渐地开始活跃起来。我一边走一边踢着石头，同时默默地想着心事。

　　“团座，想啥呢？这下可好了，老张那个犊子把当初我们的那点破事都当成英雄事迹讲给你儿子听了。我看思龙，那可是听得老起劲了，巴不得和我们一起上去揍小日本呢。你还有啥不放心的？瞧你这眉头皱的，都快赶上苦瓜了...... ”迷龙大爷在我耳边唠唠叨叨的。

　　这时，阿译很勇敢地把迷龙挤开，凑了过来：“团长，那个东北大舌头说话不清不楚的，你别听他的。你原来一直都担心思龙年纪小、不懂事，听到国民党就联想到□□三个字，所以你一直都不肯去见他。现在，你也看到，思龙他长大了，看问题再也不会那么片面，他应该能够理解您这个父亲，理解我们那一代军人的苦衷，你总算可以去看看他了。我是说，托梦啊！你总算不用再刻意地回避他，可以父子相认了哇！”

　　“父子相认？认什么认？说的我好像遗弃了宝儿似地，我什么时候不认我的儿子了？”我冲阿译嚷了过去，继续无聊地踢着石头，同时用力地挠着头皮，哪怕会挠出脑花子。

　　这时候，这一帮子货赶紧围拢过来，看到我有点心事，他们总还是那么地关心和紧张。阿译被我一吼，反倒继续凑了过来，他是越挫越勇了：“团长，宝儿现在和十年以前可是今非昔比的啦，他不再会因为你是国军的军官就想到要断绝父子关系，昨晚他的反应你也都看到了，他会以你为荣的。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我就是搞不懂了，你明明心里是那么想去见他，可为什么又要眼睁睁看着他走呢？”

　　被阿译说中了心事，我干脆不往前走了，就地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了下来。轻轻地对弟兄们说道：

　　“其实，我不在乎他是怎么看我，不在乎他是否会以我为荣。不去看他，只是怕在政治上给他什么不好的影响，或者说...误导。

　　现在是什么时候？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老张为什么会被关押起来？昨晚的故事，老张为什么只讲到南天门就嘎然而止？要知道现在的金门还时常响起对台的炮声。我们的国家，还没有实现真正的统一。现在就让思龙知道他爹的真实身份，对他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我还要再想一想。

　　其实，我自己怎么都无所谓。就算是会被他误解我也不在乎。我只是不想因为我，而影响了他的政治前途。‘政治前途’，这是现在的人世间，每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年轻人最最在乎的东西。

　　思龙，他是一个那么可爱的孩子，我还是远远地看着他，对他更好...... ”

　　（二）

　　思龙这几天有点心烦。一方面还在担心老师长会不会继续挨整，总关在里面还真够受的，他的年纪也大了，该怎样想个办法？另一方面，这两天连着给抗美打了两次电话，想跟她约个时间好好谈谈，但不知为什么她总是......不方便？？

　　现在高层领导分成了两派，温和派主张将这些扣了“帽子”的各种“分子”下放到部队附属的农场去劳动，以劳动来改造思想，同时师里也不用再派专人来看管，就由农场方面代为看管就行了。可是，造反派们坚决不同意这种意见，还想把他们无限期地关押下去。

　　思龙就是一个小小的营长，还没有机会正面对此事做出什么影响，但他很希望能尽快帮老师长离开现在关押的地方。如果能下放到农场，那起码也能得到部分的自由，环境怎么样也比目前要强。但这事儿，只能暗中努力了。如果不能公开地、直接地达到目标，那就算要拐上十七八个弯，我也要把这事儿给办成了。思龙在心中暗下着决心。

　　还有抗美，难道她还在和我赌气么？打了两天的电话给她，可她都说没空。我知道她最近的心情不好，难道听我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吗？今晚上她值中班，要到十点才下班，要不我还是直接去找她吧？！

　　还有我娘，好久都没有收到我娘的信了，也不知道她的身体怎样？我都差不多十年没回家了，一直都在东忙西忙的，好像显得我自己有多重要似的。其实，我不是不想回家，我是不敢，不敢向我娘提起让她伤心的事。我是多么想问问她，关于我爹...... ?

　　关于我爹的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娘才肯告诉我。什么时候，我在娘的眼里才算是真正地长大？

　　思龙想到这里，甩了甩头，暂时把这些烦心事放到一边，又去忙他的去了。

　　（三）

　　这天晚上，思龙一直都等在师部大楼的门口。从九点半起他就藏在花坛边的树荫下，他是来等抗美下班的，但是，他也很小心地不想让别人看见。作为最有经验的侦察兵，他当然知道提前侦察环境和隐蔽接敌的重要性。

　　十点钟一过，就看到师部通讯连的几个女兵三三两两的结伴出来。女兵们总是这样，疯疯癫癫又说说笑笑，都已经这么晚了，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有那么多可笑的事情？思龙在心里暗自嘀咕着，怎么还没看到抗美呢？她应该也是这一班啊？

　　等这群人都走散了，又过了几分钟，才看到抗美一个人捧着几本书慢慢地走了出来。嘿嘿，这下好办了，我可以来个突然袭击。思龙一边想，一边往抗美回宿舍的必经小路转移。

　　抗美捧着书，埋头走向那条已经走过无数次的小路，同时默默地想着心事。下班的时候，她是故意磨蹭了十分钟才走的。她知道有很多同事不愿意和她结伴，所以，她也不想让别人尴尬，就故意落在了后面。

　　心里正想着‘爸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什么时候能再找个机会去看看他’的时候，面前忽然蹦出了个人影，把她吓了好大的一跳。

　　“抗美，来，到这边说话。”思龙一边说，一边拉起她的手，把她带到路边，一个他早就侦察好的既安全又隐蔽的位置。

　　糊里糊涂的被他带到一边，又糊里糊涂的被他牵着手，抗美的脸上又羞又臊，脑子里一下子乱成了一团浆糊，心也在砰砰地不停地跳。

　　“抗美，我问你，最近你有那么忙么？怎么我打了两次电话找你，你都没有空的？？”思龙笑容满面地问道，但那抹笑容怎么看都带着一丝蛮不讲理的霸气。他忽然意识到还拉着抗美的手，这才不好意思地、讪讪地将手松开。

　　（四）

　　抗美望着他，尽量克制自己激动的心情，慢慢地说：“袁思龙，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待会儿我还要回去陪我妈，她的身体不太好。”

　　“嗯，那个啥，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我就是想告诉你，别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和眼光。还有就是，师长那边，我们都相信他、敬重他，我会尽量想办法照顾好的，你就放宽心吧。

　　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怕，我是支持你的。”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想好了要来安慰抗美的话，现在都记不住了，这几句话说得是前所未有的吃力和磕巴。思龙挠了挠头，有些不自在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纳起闷来了。

　　看到抗美还是楞在那里没说话，思龙想了想，接着说道：“抗美，你不会还在为一年前在医院时的那件事生我的气吧？那时候，我一心急着回连队，就怕你死心眼地要拦着我。嗯，后来，说着说着，我就口不择言了。我其实没想那么说你的。要是你还生气，还生气，那我就向你道个歉。

　　抗美，你就别计较了。只有小孩子才那么小心眼呢！别生气了，好吗？”他在嬉皮笑脸地向她赔着不是。

　　抗美望着那个熟悉的笑容，那个曾让她心醉又心碎的笑容，心里的感觉是那么地复杂。她提醒自己，现在一定要理智，一定不能感情用事，一定要用头脑好好考虑、仔细地分析。如果这是放在半年前，思龙能这样诚心地向她道歉，自己一定会幸福得晕了过去。可是，现在的形势与半年前不同。如果现在，爸爸没有挨整，还是和从前一样，那么思龙他还会这样给我道歉吗？那么骄傲的袁思龙，他是不会向张抗美道歉的，除非是因为，因为同情？？

　　是的，我目前的处境，让他觉得可怜。茉莉阿姨曾说过，他从小就是一个善良而又有同情心的孩子，会自然而然地同情弱者。那么，现在他对我是？？我一定要想明白这一点。我不能让心爱的人仅仅因为同情和怜悯而和我在一起，何况和我在一起还会影响到他的前途和政治生命。不能，我不能那么自私地仅仅考虑自己的感觉，思龙他，现在还是领导们公认的最有培养前途的青年军官啊！

　　想到这里，抗美努力平抚了一下紧张、激动的心绪，缓缓地说道：“思龙，谢谢你，谢谢你一直都很照顾我爸爸。至于以前的事，你也用不着道歉。你本来就没有说错什么，那时的我，确实什么都不会做。也幸亏了你的提醒，我现在已经学会了钉扣子、打补丁，甚至还学会了烧饭、做菜和织毛衣。就算做得不太好，但以后我还会慢慢进步的。所以，你不用向我道歉。

　　只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也不想让别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再见！”说完，她转身就想走。

　　思龙听她说完，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凝固。看到她转身，情急之下连忙拉住了她的手，抢到了她的前面。

　　“抗美，为什么要这样说？你到底是怎么了？”他搞不懂一向开开心心的抗美，一向大大咧咧的抗美，怎么会用这么从容而冷静的语调和他说话。

　　看到他的迷惑不解，看到他一脸的受挫和茫然，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大男孩无处倾诉的无辜模样，抗美的心里好痛，好难受，可是还是要鼓励自己，再勇敢一点、再坚强一点，不要因为一时的心软而害了他，害了那个心中最在乎的人。

　　抗美将手轻轻地抽了出来，低声说道：“你很好，一直都那么好心，愿意帮助别人。可是，我不需要你的怜悯和同情。”

　　说完以后，她立即转身，逃也似的冲上了那条小路。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奔流直下。“这下好了，我彻底毁了自己的幸福，我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原本从茉莉阿姨家里出来，我对他还抱有一丝的幻想和希望。那时候，他不喜欢我，可我还以为凭自己的努力，也许可以让他改变对我的看法。可是现在，他可怜我，来关心我，我却再也不想见到他...... ”抗美的心里很乱，只感到一阵阵的伤心和绝望，她泪眼模糊地从包中掏出手绢来擦着眼睛，然后加快了脚步。

　　（五）

　　思龙完全没有想到，抗美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当抗美把手从自己的手心中抽出来的时候，当她说出那句“不需要你的怜悯和同情”的时候，他只觉得，在心底某个最柔软的地方，好像轻微地疼了一下下。这种感觉，以前好像从来都未体会过。

　　他不由地顺着抗美离开的小路，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她在前面跑得很快，已经消失在拐弯处，他还怔怔地立在当场。忽然，只见前面有一张小纸片被风吹起，飘了起来，那好像是刚才从抗美的包中落下来的。他上前拾了起来，借着路灯的光亮，细细地打量。

　　那是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只有三、四寸的模样。照片中的抗美笑容是那么阳光而灿烂，一付无忧无虑的样子。旁边的那个女人，是抗美的妈妈么？也是一脸的慈祥。啊呀！思龙突然惊叫起来，旁边的那个人？她怎么是我娘啊？虽然比起十年前，比起我离家的时候，又增添了几许的皱纹，但那个柔美而又亲切的笑容，那绝对是我娘！

　　思龙拿着这张照片惊讶不已。他翻过来覆过去地看，又在照片背面发现了一个用铅笔写的日期，‘一九七一年秋摄于禅达 ’。

　　1971年的秋天，那还是在大半年前。在那个时候，老师长还没有出事；抗美，她好像是休过一次探亲假，听说就是到禅达去看她的哥哥。禅达，她去禅达？难道不仅仅是为了看哥哥？还同时去了我的家？？思龙在心中猜测到。

　　拿着这张照片，思龙一边往回走，一边不停地挠着头皮。今晚的这些事情，太让人郁闷了。本来，我是想找抗美好好地道个歉，再安慰她一下，希望笑容能重回她的脸上。我是多么希望能再次看到以前的那个开开朗朗、没心没肺的直率而又可爱的抗美啊！

　　虽然，我也知道，在目前情况下，在她父亲还带着那两顶“帽子”的时候。要想让她向从前一样开心，几乎不太可能；但我起码要让她知道，我会支持她，也会保护她，我不会看着她给别人欺负，受那些窝囊气的。我就是想让她知道这一点，可她为什么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还有这张照片也很奇怪，如果她在休假时去看过我娘，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她都和我娘说了些什么？不会在娘面前告我的状，说我欺负她吧？？我娘的来信也一直都没有提起这事啊？

　　真是搞不懂的女人啊！思龙把照片收好，夹在常用的笔记本中，脑子里乱哄哄地睡去。可是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到抗美最后看着他时的眼神。这样的眼神，这样地伤心和绝望，以前何时也曾看到过？好像就是一年多前，在医院的时候，我要出院，而她......

　　“抗美，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他喃喃自语，终于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