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个月后，在思龙的期盼和一些善良的人们暗中努力下，对老张他们这批带帽分子终于有了说法，全部下放到部队附属农场去劳动改造。小醉得到这个最终的结果后，态度很坚决地要求和老张一起下放，一起去农场劳动。抗美虽然也担心妈妈是否吃得消劳动之苦，但想到爸爸妈妈能在一起，就是苦一点也好过两个人见不着面，何况下放劳动还是有点自由的，总好过老爸原来被关押的时候。

　　就在安排和护送完这批带帽分子以后，思龙请的探亲假也终于批了下来。看到思龙终于决定回家了，我也很高兴，暗中陪着儿子一起回到禅达。

　　就在到达禅达的那天，我比思龙先行了一步，我想尽快回去看看茉莉，这一次出门又是大半年的时间。每次我都有理由，为了我的兄弟，为了儿子，或者为了一场战争，我都有理由离开家门。而茉莉她能做的，只是无尽的等待和期盼。想到这里，我不由有点心虚，带着歉意尽快赶到家里。

　　老远就看到她在院门口送走了一个大妈，也是她的常年老顾客之一，然后轻轻地掩上门，走回房里。我就跟在她的身后，带着小孩子捉迷藏一样的心情，偷偷地愉快地跟在她的三米之内。

　　茉莉她又趴在缝纫机前忙碌起来，她可是一刻都不肯休息啊！我坐在客堂间的那张扶手椅上，左看看、右瞧瞧，心里面好不惬意。

　　当我正在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在心里想着今晚一定要到茉莉的梦中去好好地给她个惊喜的时候，我忽然在茉莉的缝纫机声中还是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我连忙睁开了眼睛，抬头一看，原来思龙回家的速度还是很快的，已经悄悄地进了院子，站在他娘面前。

　　茉莉停下了缝纫机抬起了头，看到面前的来人却是一脸的惊愕，“文章，是你回来了吗？”她轻轻地脱口而出。

　　我的脑子猛然懵的一下，心里想到：“你的文章就在你身后，不在你面前，怎么十年没见，连儿子都认不出来了？”再抬眼看看思龙，他确实比起十年前变化多了，长高了，也更魁梧结实了，最主要的是一路的风尘奔波让他下巴和上唇上泛出了隐隐的胡子茬，如果不是那身解放军的军装，和我当年确实很像。

　　思龙听到茉莉的这一声轻唤，楞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娘，我回来了。没有提前写信给你，是想给你个惊喜。难道你连我都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的宝儿呀！”

　　（二）

　　茉莉好像回过神来，看着她的宝儿，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她站了起来，走到思龙面前，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脸，摸着他的胡子茬，看着他那一身的军装，终于狂喜地说道：“宝儿，是你回来了？你为什么不提前打个招呼，你看你这个样子要把娘给吓死了。快让娘好好看看...... ”

　　我在茉莉身后，放下心来，心中不由暗暗地骂道：“思龙这个臭小子，为什么不提前写封信呢？还喜欢搞这种突然袭击。欠揍的货。”

　　“宝儿，娘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家里没准备什么菜。你先休息一下，娘出去买菜啊！”茉莉一边说，一边就欢欢喜喜地逩厨房去拿菜篮子。

　　“娘，我陪你一起去吧。”思龙说着顺手接过了她的菜篮子。

　　“傻孩子，哪有你这样一身军装的大男人提个菜篮子的？还是我去吧，你就在家里歇着。”茉莉说道。

　　“娘，你就让我去吧。我是回来陪你的，不是回来休息的。再说了，以前在外面的时候，我想帮您拎菜篮子还拎不到呢！我这次的探亲假有半个月，正好我们部队秋季要在禅达招一批兵，我们领导还让我来管这征兵的事儿。估计总共能在家里住上一个月左右吧。走吧，我陪你去菜市场。”思龙一边说，一边陪着茉莉出了门。

　　我看着这母子一前一后的身影，思龙现在已经比茉莉高出大半个头了，心里不由非常的欣慰。茉莉的脸上幸福满得快要溢了出来，有这么个高大、英挺的军官儿子陪着，看来我这个三米之内就可以暂时歇歇了。我还是在家里等着他们回来吧，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目送他们走出了院门。

　　......

　　这天的晚饭非常的丰盛，全都是些思龙喜欢的菜。思龙吃着这些从小就吃惯了的妈妈的菜，从胃里到心里都是那么地舒服、妥帖，而茉莉看着儿子那个满足的样子，心里是那么地喜悦和幸福。

　　饭后，茉莉在厨房里洗碗，而思龙也在厨房里转来转去。一会儿烧壶水，一会儿泡两杯茶，一会儿又去擦擦桌子。最后，他终于在桌边坐定，桌上放着泡好的两杯碧螺春茶，和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那上面是抗美和茉莉的笑脸。这小子，我就知道他回来是带着一肚子的问题和一肚子的心事。

　　（三）

　　“娘，快坐下来歇一会儿吧！”当茉莉洗好碗，正在用毛巾擦着手的时候，就被思龙半推半扶地带到了桌旁。

　　“娘，你先喝口茶。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呢。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去年这个时候抗美来过我们家吗？她都和你说了些什么？你快告诉我吧！”思龙焦急地问道。

　　“抗美？她没和你说么？她说她一回到部队就会找机会告诉你的呀？！她让我先不要跟你说，说是怕你又发脾气。在她刚回去的时候，我还接到一封信，信上就是告诉我你当营长了，后来，我就没有抗美的消息了。她怎样了？还好吗？这丫头啊！”一提起抗美，茉莉也是一肚子的问题。

　　“娘，你慢点说。我都给你们搞糊涂了。抗美什么都没跟我说过，就连这张照片也是我捡到的，不是她给我的。抗美她的父亲就是我们师原来的老师长，在半年多前挨整了，所以也牵连到她，她最近一直都不开心呢。现在，她在部队里压力很大，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思龙就原原本本地将这一年来部队发生的事情，以及前一段时间他去找抗美时的情况都告诉了茉莉。

　　“娘，抗美到我们家来看你，她没跟你说些什么？她现在为什么又不愿意理我了呢？”思龙迷惑地问道。

　　茉莉听思龙讲了那么多，基本上了解了老张和抗美现在的处境。她看了看桌上那张和抗美一起的合影，不由又回忆起一年前抗美的单纯、活泼和执着。

　　她没有马上回答儿子的问题，反而反问道：“宝儿，你今年二十八岁了吧？也不小了，你心里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姑娘？”

　　“这个，娘，这我还真不好说。应该还没有吧。”他调皮的做了个鬼脸。

　　“那么，抗美她一直都很喜欢你，你应该都是知道的吧？”茉莉又问道。

　　“这个，那个，她以前好像是说过，可我当时就当她是小女孩在自说自话，没搭理她。她现在是怎么想的，我还真不知道。还有，她为什么说不需要我的怜悯和同情？那是什么意思呢？”思龙期期艾艾地说道。

　　“宝儿，抗美她很喜欢你，甚至可以说很爱你，这一点她是不会变的。”茉莉看了看儿子那疑惑的目光，继续说了下去：“她上次到我们家来，就是想看看你从小的生活环境是什么样的，你有个什么样的娘？你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很想知道，很想多了解一些有关你的点点滴滴。同时，因为你说她笨手笨脚的什么都不会做，她还虚心地向我请教了好多做事的方法。

　　上次她的休假就十天，可大半的时间她都待在我们家里，还帮我做了很多事。她是个可爱的、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思龙在那里默默不语。茉莉看了看她这个死不开窍的宝贝儿子，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你说她现在对你的态度变了，变冷漠了，那是在她父亲的事发生以后吧。我猜想，抗美是不想因为她父亲的事而连累到你，所以才不理你的吧？！”

　　（四）

　　“娘，抗美会想这么多吗？她以前...可都很简单、很幼稚，不过，自从老师长出事以后，她好像是变了很多，是更成熟了。但你说她是为我考虑，为了不影响我才... ？”他的神态仍旧是不信和质疑。

　　“宝儿，你告诉娘。如果你和抗美公开要好，在部队里会有什么影响？我是指，对你的政治前途，会有什么影响？？”茉莉有点担心地问道。

　　“乐观的估计，我的职位也就止步于目前的这个营长了；如果悲观点估计，可能还会有更坏的情况。我现在也想象不出来。反正，作为政治前途，那是肯定要受影响的...... ”思龙一边想一边缓缓说到。

　　“宝儿，那你的心里，你到底喜不喜欢抗美呢？如果你不喜欢她，就不要对她滥用同情，那样对她并不公平。如果你也喜欢她，是真心的喜欢她，那么你的未来就要自己好好地把握。你做出的决定一定要符合自己的内心，那么将来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娘都会支持你的。”茉莉看着他，温柔而又坚定地说。

　　“娘，看来我真的要好好想想。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到底怎样才算是喜欢她？”思龙捧着茶杯，看着那袅袅上升的水汽，轻声说到。

　　“别人是什么感觉我不清楚，反正我知道喜欢一个人，就会一直惦记他。无论自己在做什么事，都会不自觉地想起他。有了开心的事，希望能和他分享；有了不开心的事，也希望能有他陪你一起分担。你有了点好的东西，不自觉地就想要给他，反正，那个人就是你心里最最在乎的人，是你最心疼的那个人...... ”她在喃喃地述说，像是说给宝儿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知道，茉莉她又想我了，可是现在，我也没办法显形啊！让她这么担心、这么惦记，我真是混蛋！可我一时又没办法告诉她，这真是让我急的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是好。

　　“娘，你心中最最在意的人是我爹吗？你到现在还在一直想着他吗？到了现在，你总能告诉我，我的爹，他到底是谁？”思龙忽然问道。

　　（五）

　　听到宝儿突然这么一问，茉莉吃了一惊，手里的茶杯晃了晃，她连忙将茶杯放在桌上，没有说话。

　　“娘，我现在不会像当初离开家时那么的幼稚和天真，我能接受任何的......任何的真相。其实，这十年来我都没有请假回家，就是因为，我一直都在逃避这个问题。我知道，只要一回家，我一定会忍不住问你这个问题，如果我还不够成熟的话，会在这个问题上与你起争执，又会让你伤心。所以，我一直都在忙，忙得没有时间休假、探亲。其实，我只是在等，等到有一天，我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可以来问你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娘，我不相信我爹就是个裁缝。我也不相信你会忘记我爹的名字。你一直都不肯告诉我，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思龙说到这里，看了看他娘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说了下去。

　　“我的名字，袁思龙，袁是娘的姓，而思龙这个名字就与我爹有关系了，对吗？我爹他是姓龙，还是名字中有一个龙字？

　　我爹他以前是不是因为参加过国民党的军队，所以你才不肯告诉我。你怕我知道了从小都会受到影响？？”

　　“不是的，不是的。”在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宝儿面前，茉莉急急地否认，可又说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依据来。

　　看着娘忧伤而又焦急的面容，思龙心中有点不忍，但是渴望了解自己的身世，了解自己父亲的愿望让他不得不硬起心肠。他想到，如果一直这样逼问下去，娘是个认死理的人，在关于爹的问题上如果她打定主意不开口，那就会把事情搞僵了。要不，还是迂回出击、来个兵不厌诈？他的眉头一皱，忽然计上心来。

　　（六）

　　“娘，抗美的父亲，我以前的老师长，他以前也在国民党的军队，他是在解放战争中投诚解放军的。也是在这次挨整的时候，才翻出这些老帐。我的老师长他一直很欣赏我，前一段时间，我去看他，他给我讲起了以前在抗日战争时期的故事。

　　他说1942年到1945年初，他都在禅达，那时候他就是滇西远征军的一员。在禅达驻防的是虞啸卿的团，后来升格为虞师。他是虞师的副官，也是特务营的营长，他叫张立宪。”

　　听到张立宪这个名字，茉莉的头微微动了动，但还是没有说话。

　　思龙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又继续说了下去：“老师长他告诉我，最难忘的一仗就发生在1944年春天，那是突袭南天门的那一仗。而最让他难忘的一个人，就是带着他们打这一仗的人，当时川军团的团长，龙文章。”说到这里，思龙心里突然电光一闪，我刚进门的时候，娘显然是把我认错了，她喊的‘文章’，难道是？？

　　“他还说，我和这个龙团长长得很像。龙团长龙文章就是我爹！”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又语气坚定地说完这句话，同时紧张地注意着他娘的表情。

　　茉莉一直都很不安，我从她的脸上就能看出她内心的焦虑和挣扎。当她听到“龙文章”这个名字从思龙的口中说出时，她再也撑不住了，犹疑到：“张立宪，他都跟你说了？他把你爹的事情都告诉你了？”

　　我在她的身旁急得不得了，但又什么都不能做。真是我的傻茉莉哟！在关于我的问题上，总是傻傻的一根筋。怎么被儿子一诈，就诈出来了？！还有思龙这个臭小子，怎么对他娘都玩心眼，耍心计？下次，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

　　还没等我在心里胡思乱想地想出个名堂来，就听到思龙激动的声音响起：“娘，那个龙团长他真是我爹？我爹的名字真的就是龙文章吗？思龙，就是为了纪念他的吗？？娘，你已经承认了，就不好赖账。你快点告诉我，我爹他是怎么死的？你快点告诉我呀！”

　　......

　　在孩子一声比一声更焦急的催促之下，茉莉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看到她那么伤心地样子，我的心里百味陈杂，一颗心随着她的抽泣起起伏伏，七上八下......

　　思龙站了起来，去厨房打了一盆热水，又绞了一条热毛巾递给娘，轻声的安慰道：“娘，别伤心了。现在我都知道了，你可以把那么多年来一直都埋在心底的话告诉我，有多少伤心，有多少委屈，我都可以帮你分担。我是那么地想念我爹，并且以他为我的骄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