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似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直到醒来时，忽然感觉到喉咙一阵刺痛。她蓦地直起上半身，咳嗽了几声。

　　立时有一位丫鬟过来，忙递过来帕子，孟昭接过来按了按嘴唇。

　　她视线一扫，陌生的丫鬟，周围都是陌生的摆设，望着丫鬟戒备道：“敢问此处，是什么地方？”

　　那丫鬟甚是和善，笑了笑，坐下来道：“这里是昭王府的庄子，我们夫人近几日在这里歇息。姑娘你那日落水被冲到了此处，是被夫人所救。对了，还不知道姑娘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昭王府……

　　孟昭微微一怔，这才从记忆深处翻出昭王的记忆。

　　昭王乃是当今陛下的胞弟，因生性闲散，被陛下封在泰陵。当年泰陵虽山川秀美，却称不上是什么富饶之地。而如今泰陵如此，除了历年泰陵知府的治理，还有昭王在背后的支持。

　　丫鬟见她沉思，又偏头问了一遍。

　　孟昭刚要回答，忽然一个念头迅速掠过，方才丫鬟叫的是“姑娘”！她这才发现，身上的素色衣衫是女人样式，蓦地抬起头：“那个人呢？”

　　“谁……”丫鬟停了一瞬，又恍然大悟道，“他的伤势比你严重，就在隔壁房间。你们啊，幸好遇到了我们家王……夫人，否则……”

　　“夫人？”孟昭眉心微蹙。

　　门外却倏然间踏进来一个人，一身杏红衣衫，她笑吟吟道：“许久不见，妹妹到了泰陵，怎么也不说一声。”

　　容兰。

　　尘封的记忆一瞬间打开，孟昭微微一怔，容兰已经走到床边坐下，亲热地拉住她的手：“这一晃几个月了，谁知道，会在此地遇到妹妹。”

　　孟昭有些不习惯，但遇见故人，总是欢喜：“原本只是路过泰陵，想着时间短暂，便不去惊扰。但未曾想到，阴差阳错，就耽搁到了今日。”

　　容兰知道她寻亲的事，心里一肚子疑问，暂且按下。

　　她笑道：“这就是有缘分。夫人前几日刚过来庄子休息，就遇到了你们。”说到这里，顿了顿，复又关切道，“那位公子与你是何关系？你们又怎会落水呢？”

　　孟昭想到杨飒，一时间心头滋味复杂，苦笑道：“一言难尽。对了，夫人也在此处？”她翻身就要下床，“孟昭还是先去见过夫人。”

　　容兰忙拦住她，笑道：“不着急你先休息。夫人这会儿正在照顾小公子，一会儿你更衣后，我带你去见。”

　　“小公子？”孟昭忽然想起当初，山神庙的接生，“是当初的那个……”

　　“说起来，你还是小公子的恩人”容兰微笑颔首，吩咐丫鬟去拿她带过来的便装。握着孟昭的手道，“你的衣裳不能穿，只能拿我的暂且换上，委屈一下。”

　　不能说是委屈，只是若是换上女装，杨飒看见岂不就……

　　孟昭迟疑了一瞬，望着容兰问道：“可有男装……我是说，就如同原本的打扮一样。”

　　容兰一瞬间反应过来，想到与孟昭一起被打捞上来的人，想了想：“若是不穿我的，便只有下人的。这样，我让人拿一套他们从未穿过的。”

　　孟昭换好褐色的长衫，系束腰的时候，忽然想到杨飒。她出门走到杨飒门前，见丫鬟正在旁边，而杨飒背对着她躺在床上。

　　见有人进来，丫鬟忙走过来，孟昭望着杨飒的背影微微皱眉：“他还没醒过来么？”

　　丫鬟奇异地扫了孟昭一眼，她明明是个姑娘，此刻却一身男装。“这位公子醒过来一次，吵着要去见你……”

　　听到这里，孟昭的心忽然一跳，视线落在杨飒身上追问道：“后来呢？”

　　“但这位公子伤势过重，我原本去叫人阻拦，回来便发现他昏倒在走廊上。”

　　丫鬟瞥了一眼杨飒，如实道，“大夫交代过，他需要卧床休息，如此只能加重伤势。”

　　孟昭安静了几秒，如此只能确定杨飒出去过，却不能确定杨飒是否知道她的女儿身身份。

　　水蓝的帐子里，杨飒侧卧着躺在那里，鬓发散落在轮廓鲜明的脸颊上。嘴唇泛白，平日里那双幽深的眼眸紧紧阖着。

　　孟昭走过去，望着杨飒忽然伸出手来，想要探一探他的额头，却在半空中停住。

　　他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追着她跳下来的？

　　朔冬河水冰冷，孟昭方才被容兰盯着喝了一大碗姜汤，又休息了许久，才起身换衣裳出来。

　　如今望着杨飒，孟昭忽然想到在幽暗的树林里，暮色昏暗，杨飒从远处走来的时候，那遥遥相对的一眼。

　　还有左霄蓦地掠过来，匕首横在她脖颈的那一刻，杨飒近乎冰冷中带着愠怒的神色。

　　原本避之唯恐不及，熟料到剪不断理还乱，如今他们又该以什么样的方式相处……

　　孟昭倏然收回了手，转身离开。

　　她离开的刹那间，背对着他们躺着的杨飒张开眼眸，那目光幽深晦涩不明，只是片刻，他又阖上了眼眸。

　　*

　　戴江派人沿岸一路追踪，到了某一处地界，却蓦地被人阻止。据回来的人禀告，说是被高手拦住。

　　孙绮波急着去寻找，唐之枫却拦住他，平静道：“我去试试。”

　　戴江从他的神色里忽然了解到什么，大步走过来：“你认识那些人？”

　　唐之枫安静许久，转过头来，慢慢道：“那里是昭王的地界，你们……越界了。”

　　*

　　见到虞夫人之前，孟昭由容兰引着，一路穿过庭院。

　　先前的丫鬟说，这里是昭王府的地界。容兰的到来，让孟昭心里的疑惑，证实了七八分。早在山神庙几个护卫一同护送时，孟昭就猜到虞夫人的身份不简单。

　　如今，更是呼之欲出。

　　屋子里拢了炭火，一进去便一股暖烘烘的感觉。虞夫人披着雪狐斗篷，正坐在炕几上抱着孩子，望见孟昭便笑道：“许久不见，孟姑娘一向可好？”

　　孟昭微微一怔，而后又拱手行礼：“孟昭见过夫人。”

　　她行的依旧是拱手礼，却带了几分严肃的意味，容兰与虞夫人对视一眼。容兰走过去，把小公子的襁褓掖了掖，又笑道：“别如此生分，快过来看看，这就是小公子。”

　　孟昭凑过去瞧了一眼，孩子很健康，皮肤红润，眼睛像是漂亮的黑葡萄。见到孟昭，眼珠倏地转过来，盯着她瞅了许久，伸出小手来抓她。

　　孟昭一伸手指，就被他紧紧握住，心里涌出一种亲切感：“这孩子福泽深厚，叫什么名字？”

　　虞夫人瞧见这一幕，心里暗道这孩子的确与孟昭有缘分，笑道：“他父亲取的大名，单名一个‘曜’。”

　　“曜……”孟昭想起那日的狂风暴雨，又道，“日出有曜，好名字。”

　　虞夫人笑着跟她寒暄了几句，又提起这次落水的事。孟昭掩去杨飒与左霄的恩怨不提，只说自己遇到了歹人，与杨飒仓皇躲避之时落水，杨飒的伤也是与歹人搏斗而来。

　　虞夫人问候了几句，便只说让孟昭与杨飒在此地尽管养伤，等到伤好再离开也不迟。

　　孟昭想到依旧在昏迷的杨飒，权且应下。

　　容兰倒是格外热情，言谈间，也未曾刻意隐瞒他们是昭王府家眷的事实。孟昭也与她聊了聊一路过来的见闻，容兰倒是啧啧称奇。

　　想到依旧等候在酒楼的孙绮波与唐之枫，孟昭托容兰带信过去，报个平安。

　　不知不觉已经日暮时分，天际枯黑的枝杈里是一片晕红。孟昭与容兰分别，便去看望杨飒，杨飒早就醒了过来。

　　孟昭踏进去的那一刻，杨飒蓦地看过来，她脚步一顿，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静静对视。

　　杨飒眼眸里似乎在涌动什么，紧紧地盯着她。

　　片刻后，孟昭抬脚走过去，垂眸扫了一眼领口露出的绷带：“你的伤势如何？”

　　过了许久，杨飒才收回视线，偏过头去，言语中带了几分嘲讽：“我伤势如何，你岂会在乎。”

　　不知道从何处，孟昭敏锐地察觉到，杨飒有些许不同。她猜想或许是因为自己被挟持的缘故，顿了顿，平静道：“这里是我认识的一位夫人的居处，可以暂且在此养伤。”

　　杨飒没有看她，亦未曾说话。

　　“杨大人来救孟昭，孟昭很是感激，只不过……”，孟昭停了一下，又平静道，“你不该跳下来。”

　　话音刚落，杨飒蓦地转过头来，烛火里少年脸色还略带着苍白。他以为自己会很愤怒，却出乎意料的冷静。

　　“是……”杨飒身子往后挪了挪，靠在床头，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是不该昏了头，才看不清脚下的路。”

　　他意有所指，孟昭却不敢深究，她移开视线，只道：“天色已晚，你好好休息。”说完就转了个身，却被杨飒叫住。

　　“等等……”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不悦。

　　孟昭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杨飒微微眯眼，似乎是恢复了以往的态度：“你就这么对待伤患？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拉长了声音，见孟昭神色里有了几分警惕，才缓缓道：“孟大夫。”

　　说不清是不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别的，孟昭盯着他，又道：“你如今需要的是休息。”

　　“我比你更知道，我需要什么。”杨飒拍了拍床头，很直白地盯着孟昭，沉声道，“过来。”

　　孟昭盯着他一动不动，杨飒也寸步不让地盯着她。最后孟昭心里微微一叹，走过去坐下，而杨飒的视线，一直未曾离开她。

　　“若非我，你如今还能好好地在此么？”见孟昭不言不语，杨飒索性直接开口，盯着她不悦道，“怎么说几句话，也像是勉强。”

　　杨飒不计前嫌过来，孟昭亦是震动，但她不愿表露。只是瞥了他一眼，冷冷回道：“若非你，我也不会被挟持。”

　　杨飒被堵了回来，却也不生气，只是静静望着孟昭忽然懒懒道，“说得也是，既然是威胁我，你说那些人为何要挟持你？”

　　万诗伶说的那些话，孟昭自然不能说。

　　望着杨飒好整以暇的样子，她忽然想起他们之前的冲突。于是转过脸去，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嘲讽：“我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他们要挟持的是万诗伶，而杨大人如此迅速地到来，不也是为了她么？”

　　话刚出口，就有些不对。

　　本意只是讽刺，但说出来就变了味，像是在试探一样。

　　聪明如杨飒，不可能不解读出什么。果然杨飒就是一顿，而后望着她，不紧不慢道：“我若说，不是为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