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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2

崔罗什 14766字 2023-01-24

  长宁孤零零地坐在世间最高,也是最寒冷的地方,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这是他头一次在群臣面前失态,却没有一个人看到。所有人垂着头,不敢直视皇帝,他们只能听到皇帝淡漠的声音,埋头揣测皇帝的心思,完全想不到只要抬起头看一眼,就能清清楚楚看到皇帝脸上的悲恸。

  这个新年因为国丧而变得格外沉闷。

  民间三个月禁鼓乐嫁娶,大过年的戏园子不开唱,实是把京中百姓憋坏了。茶馆生意倒是越发好,不能听戏便扎堆在一起胡侃。

  容华大年三十下午回家,他爹正从茶馆灌了茶,跟人侃得心满意足回来。见了容华就将刚才在茶馆里听的话又呱拉一通。

  “遇到刘二瞎,喝杯香片就扯上了咱们皇帝的命格……啧啧,要说这皇帝命还真是不好。”

  容华垂着眼睛。他本是想过年也陪着长宁的。长宁一句话就把他打发走了:“你陪着我够久了,回去陪陪自己家里人。”

  “……幼年丧母,青年丧妻,中年丧子,真是孤家寡人孤寡命。”

  正说着话,容华的小妹妹就捧着一包东西过来问道:“爹,这是什么?”容华他爹翻了一下就变了脸色,呵斥道:“你从哪里翻出来的?大过年找晦气!”

  容华的妹妹才十二三岁,被父亲一骂就委屈道:“我不是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才过来问您的嘛!”

  容华他爹板着脸道:“这还是三十多年前德玄帝驾崩时候用过的东西——这是皇帝驾崩时候挂在门楣上的东西!”

  容华被那句“孤寡命”刺得心痛,再听到那“驾崩”二字,只觉胸口一闷,硬生生呕出一口血。

  他这一吐血把全家都唬了一跳,他只说是旧伤,不肯叫大夫,无精打采在炕上躺了一下午,迷迷糊糊间想着的全是长宁。

  到了掌灯时候,容华忽听得有人进来,坐起来一看,原来是小夏。

  小夏担忧地看着容华,轻声问:“容哥儿,你伤得这样重?”

  容华不想骗小夏,道:“我的伤全好了。只是心里难受。”

  一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了。过了半晌,小夏犹豫道:“容哥儿,我有喜欢的人了。”

  容华终于笑了笑,问:“他对你好不好?”

  小夏露出了快乐神色:“好,很好。”

  容华眼泪忽然就下来了,他对长宁再好又如何,怎么也不能让长宁这样快乐。

  小夏头一次见容华这样灰心的眼泪,忽然悟到了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容哥儿……”

  忽然听得有人在外面敲了敲,一个陌生男声道:“小夏,陈妈要包饺子了,你过来帮忙么?”

  小夏红了一下脸,连声道:“我这就来!”容华知道这必定就是小夏说的那个人,只冲小夏微微点头:“快去吧。”

  屋里又安静下来。

  容华慢慢从怀里摸出金佛。

  他坚信长宁曾有那么一刻是确实向自己打开了心扉,在他日夜从福建赶回京中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坚信的。

  但是现在,他还怎么能向长宁求那一颗心?

  长宁那一颗心支离破碎,不光没有力气再付出,就连接受,恐怕也没有力气了。

  容华握着金佛,浑身颤抖。

  除夕夜晚,宫灯一盏盏燃了起来,长宁坐在榻上,看着灯火通明的宫殿,一时间心头茫然,片刻之后才想起来凤和还跪在自己面前,柔声道:“四娘,起来。”

  凤和仍是跪着:“我只求大哥不要让我也没了儿子。”

  长宁仍然态度安闲:“若是谢曼儒设计害死了太子,你还能这么求我吗?”

  凤和一愣,痴痴道:“什么?”

  长宁重复了一遍:“若是你的儿子杀了我的儿子,你还能求我放过他吗?”

  “不会!”凤和大声反驳,“曼儒这孩子什么样,大哥不会不清楚,他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太子出事是意外!造成意外的人已经畏罪自杀了!”

  长宁低低反问一句:“意外?”

  他看着凤和的眼睛:“太子一出事,谢曼儒为何擅自封了猎场而不立刻回京通报?”

  “他是怕陛下受惊。”

  “我的儿子死了……难道我会因为噩耗迟来一天就觉得伤心少一点吗?”

  凤和无言。

  长宁又道:“罪魁祸首当场就自杀了,太子的坐骑也是当场就被处死了……为什么处理地这么迫不及待?谢曼儒想掩饰什么?”

  凤和哽咽道:“没什么可掩饰的。大哥,您实在若信不过曼儒,就命三法司审他吧,他是清白的!”

  长宁摇头:“我不会让三法司审他的,因为什么都审不出来。我已经派人仔细查过了,什么都没有……所有看上去都像一个意外。”

  凤和要疯了,她哀泣道:“它就是意外啊!大哥!没有人想害太子!曼儒不可能想害太子!”

  长宁摇摇头:“没有证据只会让我更觉得他可疑。他为什么不可能?他是最有可能的。太子死了,若我受不了打击撒了手,这时候最得好处的是谁?”

  他顿了顿,慢慢道:“是你的儿子。上一次我重病的时候,我将谢曼儒从郡王擢为亲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吧,你我都很清楚,朝中大臣也很清楚——这是我在给谢曼儒铺路,若我当时不幸,谢曼儒可理所当然成为摄政。”

  “既然上一次我病重他能从郡王晋升为亲王,那这一次太子身亡,我再病重,他也许就能直接拿到一张遗诏呢?为了这个,足够他动手了吧?”长宁冷淡地看着凤和,“你只是他的母亲,不是他本人。难道你能当着漫天神佛起誓他没有一点这种心思?退一万步,就算他没有,你有没有呢?谢曼儒擢亲王的时候,你就对我说过,‘曼儒虽然年轻,不过有我在他身后,陛下不用担心’——四娘,你其实一直很遗憾自己身为女子吧?”

  凤和愕然地停止哭泣,从喉咙间发出一声哀叹:“不!”

  长宁陷入自己的沉思:“即使你没有,谢家有没有呢?谢君衢也是举世闻名的才子,桃李天下,只因为娶了你这样能干的公主,生了谢曼儒这样出色的儿子,天家也只好委屈他了,这么多年来没让他摸到中枢去。谁知道他是不是一直隐忍不发,伺机而动呢?”

  凤和伏在他的膝上:“这是莫须有!大哥!我求你……求你清醒地想一想……”

  长宁伸出手,摸了摸凤和的头发:“我不会杀他。”

  “流放吗?”凤和低低地问。

  烛影摇动。长宁的身形单薄得像鬼一样,半晌才道:“我把他的命抛给老天……若他在外面熬着不死,我总有一天还会召他回来——也只有我能将他召回来。”

  凤和慢慢站起来,泪水已经干了:“父皇才没了一个孙子,你又要让他见不到一个外孙吗?”

  长宁摇摇头:“上皇不会怪我。那天上皇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从来只有别人迁就皇帝,没有皇帝迁就别人。”

  凤和仿佛早就预料了他会这样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哀求,她向长宁行了个礼,稳稳当当走了出去。

  “他不会死的,因为他是我的儿子!”

  长宁流露了一点赞赏的神色:“等到他回来那一天,再同我说这句话罢。”

  过完年容华再见长宁,才发现他原本灰白的两鬓已经几乎全白了,气色比过年之前好一点,苍白还是苍白,但面上不再灰败了。

  然而最叫容华心惊的是那一双眸子。

  原本容华觉得那双眸子仿佛古潭,里面藏了太多东西。如今这双眼睛却仿佛从火中炼出来的玻璃珠子——透明清澈。

  若少年有这样的眼神,该是无邪可爱的;但一个经历了半世的中年人,有这样的眼神,便是已经将身边的一切都已经看得无所谓了。

  见到容华,长宁露了一点笑容,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与他轻声谈话。

  夜里的时候,他们在床上纠缠,动作轻缓,容华逮住一切机会亲吻长宁。

  “陛下……我在陛下身边,哪里也不去……南海不去了,天津也不会去……就在这里……守着陛下……”他抱着长宁,一遍又一遍说着这些话,他怕长宁即使听到了,也不往心里去。

  长宁叹了口气:“静承……我拿不出来心了,你也愿意?”

  容华低声而坚定地回答:“愿意。”

  二月初,长宁下了旨,废谢曼儒王位,流放西北。

  容华很为谢曼儒可惜,他不相信谢曼儒会设计太子。他对长宁这样说了,长宁却道:“我知道。”

  容华吃惊:“那为什么……”

  “不管如何,他仍是失职了。他在我面前,我怕会忍不住杀了他。”长宁仿佛谈论天气一样轻松,“我要杀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

  容华怔怔地看着他。

  长宁忽然一笑:“怎么了?第一次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从前不就应该清楚了么……我手里的血沾得不少。从前还想尽量装一装,如今好像已经不需要了……”

  容华摇头道:“这样更好。”

  长宁点点头:“你会去送谢曼儒吧……去送一送吧。”

  容华原以为没几个人会去送谢曼儒,去了才发现人不少。

  谢家是大族,老人没有来,围在谢曼儒身边的是几个年轻人,都是谢曼儒的堂兄弟。

  容华站在人群稍远的地方,谢曼儒见到他只冲他微微点头。二月中旬的时候天才刚回暖,春风还有几分料峭,谢曼儒披着大氅自己牵着马,身后跟着一队十二名兵士。他态度从容大方,看上去全然不像是被押送流放,倒更像是轻装上阵的将军。

  越向前行送得人越少,最终只剩下了容华。

  两人牵着马,默默并肩行了一段。容华才忽然道:“殿下……”谢曼儒看向他笑了一笑。容华明白过来——他已经不是殿下了。

  “我没想到你会来送我。”谢曼儒摸了摸胸腹,“当日那一拳,你打得可不轻。”

  容华苦笑道:“我对你,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当日打你一拳,怒火发出来了也就好了。如今这情形,我看了还有几分不忍。”

  谢曼儒叹了口气:“若这样就能让皇上释然,我也是甘愿的。”

  容华近看他才发现他下巴尖了不少,眼下浮肿明显,显出病累之色,再听他这话,便知他心中始终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梁王固然不幸,贾生为此伤心而死也太过了,实在让人扼腕,”容华看向谢曼儒,“望殿下珍重。”

  两人说话间又到一栈,有人迎面而来,见到谢曼儒便行了一礼。谢曼儒抛了缰绳,上前拖住来人的手:“你怎么来了!”

  容华见来人大约三十上下年纪,又听谢曼儒唤他苏先生,却想不出是朝中哪一位。又想这人不同众人一起,偏呆在这里等候,显是不愿在人前露面,不由疑惑。

  正好近中午,驿站之中已经备了酒菜,虽然简陋但还清爽。三人都知送到这里已是最后一程,喝酒都喝得十分干脆。苏先生痛快饮了两杯之后,谢曼儒捂了他的杯子:“你是精贵身子,别喝了。”

  苏先生只一笑:“不能喝,我就为你唱一曲吧。”说完便去外面折了一支新梅,拿那梅花敲着拍子放声唱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他反复吟唱,声音激昂清越,大有名士之风。

  谢曼儒已经泪下。容华心折之余,大是吃惊,终向苏某问道:“不知苏先生现在何处谋职?不才竟不曾闻先生高名。”

  谢曼儒一怔,拍桌狂笑。

  苏某放下梅花,笑道:“我在梨园谋生,是当今圣上亲点的丞相!”

  容华“啊”一声,这才明白过来这人竟然就是名满京华的名伶紫相,苏紫亭。

  谢曼儒笑了半天才止住:“我倒忘了你不曾见过他的真容,还只当他是戏中的美娇娘哪。”

  容华闹了个大笑话,把送别之愁倒冲淡几分。

  待得回头,容华再想想紫相的姿仪,心中有点不是滋味。若紫相真如他原来所想的那样,那他并不相信长宁与紫相有什么;偏偏这人潇洒可爱,那气质乍一看是意气书生,仔细咂摸却风流入骨。

  越想越觉得心里发酸。

  酸到了在床上也刹不住了。舍不得死命折腾长宁,只好在他肩上连咬了几口,嗑了一排整齐印子。长宁觉察到他今日样子与这些日子的净陪小心不一样,不由也轻松些,打趣道:“你这是在啃玉米么?”

  容华抬起头,道;“我今日见到紫相了。”

  “那又如何,你当不是头一次见他吧。”

  “卸了妆是头一次。”

  长宁反问:“如何?”

  “不折不扣的尤物,”容华一鼓作气干脆问道,“陛下临幸过他么?”

  长宁慢慢道:“有过。”

  容华一阵心痛,低声又问:“我在南海的时候也有过么?”

  长宁答道:“没有。”

  容华喜不自禁,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那别人……”

  长宁打断他的话:“谁都没有。”他踌躇片刻,补充道:“不是没那心,只有太医嘱咐了要节制罢了。”

  容华欣喜若狂,瞬间泪眼模糊,抱着长宁狂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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