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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香草芋圆 19003字 2023-01-10

  当日的大朝会上,洛雅之按部就班呈送岁贡。

  一切依照礼部流程顺利完毕之后,皇帝龙心大悦,赏下了厚礼,和蔼询问洛侍郎在上京城吃住得可习惯,可有什么鸿胪寺疏忽的地方,但凡有什么接待得不尽人意处,尽管与他提。

  洛雅之想了想,果然提起了一件事。

  “鸿胪寺准备地极为妥当,就只有一处。此次随从微臣一同前来上京的,还有陈留谢氏排行最末的小公子,虽然身无官职,却并非仆役长随之流。谢公子的住处,有些局促了。”

  这等小事,皇帝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呵呵笑道,“陈留谢氏乃是贵国的名门望族,确实是疏忽了。”当场吩咐鸿胪寺卿给谢公子腾个好地方,又随口玩笑道,“谢氏公子此次跟随你们前来上京,可是效仿敬端公主当年,前来游学的啊?”

  皇帝本来是玩笑之语,洛雅之却露出感激的表情,当场大礼拜谢。

  “陛下圣明!谢兰此行,正是仰慕东陆泱泱大国风范,希望能同敝国敬端公主当年那样,得入泮宫游学!微臣代谢兰谢陛下隆恩,感怀天家恩典!”

  皇帝:“……”

  本来是随口玩笑之语,一个三跪九叩的大礼拜下,就这么板上钉钉了。

  皇帝心里有些膈应,但细想想,终归不算什么大事,百年泮宫,泱泱学子,既然容得下敬端公主,多一个谢氏子又何妨。

  御阶之下,楚王周浔也是如此想。

  莫名其妙塞进一个同样来自颍川国的陈留谢氏子与公主同窗,他虽然脸色不好看,但并不愿意当着数百朝廷重臣的面,为了这等小事与父皇争执。

  谢兰入泮宫的事情便如此敲定了。

  但洛雅之下面又提起的第二件事,简直石破天惊。

  ”微臣还有一事,此事罢……虽是私事,事关重大,必须呈报陛下天听。还请陛下容禀。”

  皇帝听了事关重大四个字,坐直了身体,挥手示意她如实禀告。

  洛雅之侧过头去,大昭殿内的南梁臣子虽然为数众多,但她找的人实在显眼。

  她的视线在黑压压的人群之中逡巡片刻,一下便找到了身穿蟠龙亲王服饰,站在御阶之下、位置仅次于楚王的祁王殿下。

  两人的目光隔空对视了片刻,洛雅之的朱唇勾起,神色不变,柔和的嗓音回荡在寂静肃穆的大昭殿内。

  “前几日微臣畅游东明湖,意外撞见了我那不成器的族妹洛臻,相约与祁王殿下宴饮游湖。”

  ‘宴饮游湖’四个字传入诸位大臣耳际,顿时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东陆风气保守,对男女大防向来看守的极严。成年未婚男女私下相约,‘宴饮游湖’,在诸臣眼里,属于‘可做,但不可说‘的事情。

  如今竟然被当众捅了出来。

  无数道含义莫辩的视线,顿时从大昭殿御阶下方两列黑压压的人群处,齐齐往祁王身上打转。

  皇帝听了,脸色也是一沉,“哦?竟有此事?”

  祁王脸色沉静,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并不急于开口分辩。

  隐约骚动的大昭殿内,只听洛雅之徐徐继续道,

  “舍妹年少无知,行事狂悖,竟然玷污了祁王殿下清誉。微臣今后定加严加管束。此事,洛氏愿意负责。”

  皇帝听了前半段,洛雅之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家妹妹身上,神色舒缓了下来。

  老五和洛臻的关系牵扯不清,又不是最近才有的事,他早就知道的。

  当初洛臻入祁王府随侍,还是皇帝自己下的口谕。如今不过是游个湖,反正自家老五不吃亏。

  皇帝想到这里,和缓了神态,正要开口时,就听到了后半截的“洛氏愿意负责。”

  怎么感觉……

  有点不对味儿……

  在场的众多南梁重臣也是同样的感觉,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听洛雅之继续道,

  “洛氏不才,愿倾雁郡全族之力,十里重聘,百里迎亲,求娶祁王殿下,与洛氏嫡女公子臻共结连理。”

  楚王顿时眉毛一挑,瞄了眼身侧的老五。

  皇帝迟疑片刻,掏了掏耳朵。

  御阶下的朝堂重臣们,穆相,六部尚书,御史台大夫,倒有一大半的动作同皇帝一样,情不自禁掏了掏耳朵。

  人老耳鸣,听错了吧。

  洛侍郎的意思,是让祁王殿下百里迎亲,重聘求娶洛氏嫡女的意思……吧。

  突如其来的一阵可怕寂静之中,人人盯住了御阶下长身玉立的祁王。

  皇帝的眼神也没忍住,往自家儿子身上瞄了一圈。

  父子的视线隔空对上了。

  祁王出列。

  在场众臣的注视之中,只见祁王自御阶下站出来,对着御阶之上高坐着陷入沉默的皇帝行礼,随即转向洛雅之,从容应道,

  “多谢洛侍郎美意。雁郡洛氏的十里重聘就不必了,同洛氏嫡女公子之事,只需父皇恩准,一纸婚书,儿臣愿意随她回返秣陵都。”

  死一般寂静的大昭殿内,突然咳嗽之声大起。

  七八位位高权重的老臣同时被自己的口水噎住,咳得死去活来。

  御座之上的皇帝倒是没被口水噎住。

  有了祁王的应答,他终于反应过来了,自己没听错。耳朵没聋。

  大胆雁郡洛氏!

  混账老五!

  “荒唐!荒唐!”

  皇帝连着说了几遍,气得手脚发抖,衣袖也跟着颤抖起来,伸手指着御阶下稳如泰山的祁王。

  “老五,你是朕亲生的皇儿,当朝一品亲王,堂堂七尺男儿!朕允你入朝,将皇城惊风司托付给你,你,你,你可知朕对你的信重!大好男儿,正当有为之时,你居然……你居然同意跟着洛氏子入秣陵都 ……”

  他终于被口水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殿内数百大臣的惶然注视之下,皇帝抛下了一句‘荒唐!此事朕绝不允!’愤然结尾。

  洛雅之啧啧叹息,带着惋惜之色对祁王行礼道,“殿下,难办哪。本来都传信给雁郡本家,打算筹备起来了……”

  祁王神色不动,还礼道,“无妨。继续筹备便是。”

  气得皇帝当场拍龙椅发作了一通。

  大臣们交头接耳。

  楚王周浔看了场热闹好戏,散朝时,过来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膀,带着惋惜神情道,“今日才知道,你当真是铁了心要同洛臻一起,居然愿意随她去秣陵都。如此深情托付,哎,哥哥没想到啊。父皇不允。可惜了。”

  周淮淡淡回了一句,“父皇不允。三哥可要帮我。”

  周浔一愣,随即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

  皇帝今日大朝会上费心劳碌,又生了半日的闷气,早早便在寝殿独自睡下了。

  半夜时分。皇帝独自起居的寝殿,急招福喜。

  福喜慌忙起身,小跑着便往寝殿处冲去。

  今夜殿中传了丹药。

  进献给陛下服用的丹药,事关重大。自从福长海把丹药差使转给了福喜,就是福喜一人掌管,绝不假手他人。

  寝宫内,皇帝在帐中按着突突作痛的额头吩咐,“朕身子有些不爽利,把安尚书昨日进献的三清十全丹拿一粒来,不,拿两粒来。”

  福喜拿了两粒三清十全丹,进献时踌躇再三,大着胆子劝了一句,“皇爷,三清十全丹固然是极好的道门仙丹,但是安尚书进献的时候也曾提及,此丹药火性甚重,每三日服食一粒为佳,皇爷谨慎哪。”

  皇帝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只顾着服用丹药,竟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说话。

  福喜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劝第二次,低眉顺眼的退下了。

  …………

  大朝会上的风言风言传进了东台馆,洛臻听了,起先不大信。但直接当着皇帝的面求娶亲王的缺德事,确实是洛雅之能做得出来的。

  ‘十里重聘,百里迎亲,’不像是胡编乱造之词。

  她心里琢磨不透,就想拜托汪褚帮忙打听一下,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坊间流言。

  结果她还没找着汪褚,汪褚先找上她了。

  汪褚摇头叹息,“我们整天跟在身边,竟然都不知道洛君何时跟洛侍郎碰的头,商量下此等大事,实在惭愧之极。若是早些知道,告知公主,由公主出面提亲,或许会更妥当些。”

  洛臻:“……”扎心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啊汪老大哥!

  宣芷倒没说什么,只递了一张礼单过来,与她说,准备仓促,没什么像样的贺礼,等秣陵都纳彩当日,再送上重礼。

  洛臻:“……”等等,八字还没一撇呢公主!

  她坚辞不受贺礼,照常去了几天学馆。本以为祁王得了空会来泮宫找她,她正好当面问个清楚,但眼睛都望穿了,始终没来。

  倒是东台馆的同窗们背后嘀嘀咕咕,盯着她的眼神越来越古怪。

  过了两天,消息传到了西台馆,和怡公主特意过来东台馆跟她碰面,笑问道,“洛姐姐,我是不是要叫你嫂子啦!”

  洛臻:“……嫂子个屁!”

  下午放课后,安莳拦住了她,欲言又止,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问她,“那件事……可是真的?”

  洛臻终于忍无可忍,脾气上来,不客气地呛了一句。

  “那件事是哪件事?一个个的过来问我,我去问谁去!”

  下午上完了外场大课,她坐在学舍里想了半个时辰,终于下了决心,去城南祁王府找人。

  她扑了个空。

  祁王不在王府。

  皇帝气恼老五生在皇家,却没有三纲五常的大局之观,只惦记着儿女情长。女家当众向男家提亲的荒唐事,他这个做老子的还没表态呢,做儿子的倒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口答应了。

  皇帝想来想去,觉得是老五自小的教养出了问题。

  小小年纪没了母妃,自己的心思多半放在老三和小六儿身上,忽略了这个儿子。

  如今长大了,说话举止挑不出毛病,做事也妥帖,就是‘大局之观’长歪了。

  歪了不要紧,趁着年纪还轻,要掰过来!

  于是皇帝起了心思,每日下了朝就吩咐把老五叫去南书房听政。

  正所谓‘修身齐家平天下’,如果心里记挂千里之外的疆土征战、边防大事,自然就把男女之情这些小事放下了。

  因此,这些日子以来,祁王每日等到宫门下钥后才能回来。

  冯大管事殷勤地把事情原委解释完毕,邀请洛臻进去后花园喝杯茶,休息一会儿。

  但洛臻听了正主不在,又哪里有喝茶的兴致,说了声不必客气,起身郁闷地往门外走。

  冯大管事赶紧递了封信笺过去。

  “五爷吩咐留给洛君的。”

  洛臻坐在马背上,诧异地接过信笺,展开看去。

  果然是祁王的手书。

  两行端丽簪花小楷,以轻松调侃语气写道:

  “十里重聘,不劳洛氏倾族准备。

  洛君得空时,且唤冯大管事开库房自取。”

  洛臻:“……”一个个的,都拿嫁娶大事开玩笑呢。

  特么的一点都不好笑。

  她想了想,问冯大管事要了笔,把信笺翻过去,在背面空白处迅速写了几行字,随即将信纸对折,手指灵巧地翻动,把信笺折成一只纸鹤,托在手里打量了几眼,确定从纸鹤外表看不出字迹,这才递给冯大管事。

  “拿好了。五爷回府时亲手交给他打开。”

  冯大管事接过纸鹤,稀罕地看了几眼,放在袖子里收好了。

  虽然没见到人,但是隔着信纸互相传了话,洛臻心头的大石落下了一半儿,哼着歌儿勒转马头,向泮宫方向飞奔而去。

  拐了个弯,热闹的街坊中穿行,身后跟随的小何却纵马上前,唤道,“洛君留步。看右边楼上坐着的,是不是……”

  洛臻诧异抬起头来。

  右边茶楼靠窗雅间处,窗棂向外打开,遮风的棉布帘子被左右拢了起来,里面的青纱帘被拉起了一半,露出一名年轻女子的下半张脸孔来。

  那女子穿的是东陆常见的女子服饰,慵懒梳着堕马髻,耳下坠着明月珰,眉眼被青纱帘挡住了,只露出了秀气的鼻梁和下巴轮廓。

  洛臻原先没留意,如今被小何提醒了一句,凝神看了几眼,顿时越看越像,在茶楼下勒住了马。

  “怎么看起来……像我姐?”她怀疑地跟小何说,“不会这么巧吧?”

  两人正打量着,茶楼上那人隔着青纱帘瞧见了他们,朱唇上勾起弧度,将帘子向上完全掀开了。

  洛雅之靠坐在二楼靠窗处,明眸含笑,遥遥勾了勾手指,随即放下了帘子。

  洛臻踩蹬下马,将马缰绳甩给小何,自己上了茶楼。

  “这么巧?”踩着吱嘎吱嘎的木楼梯上了二楼,她掀帘子进了临窗雅间:“好端端的不在城东官舍里待着,跑城南来做什么。难道这间茶楼的茶点小食特别出名?”

  窗边坐着的洛雅之温柔似水地笑了。

  她把面前的七八个瓜果细点盘子挨个推到洛臻面前。

  “坐罢。多吃点。”

  洛臻坐下来,诧异地看着面前满满当当的精致小盘子。

  “你不是向来最喜欢这些东陆细点的么。怎么如今入了上京城,却又不吃了,剩下这许多给我。”

  洛雅之笑叹了一声,“吃不下啦。从前两日起便坐在此处等着,一模一样的香茶细点吃了许多顿,差点吃吐啦。“

  洛臻夹起一筷子紫玉糕,放进嘴里品了品。

  “味道挺不错。这般好滋味,都叫你吃得快吐了,想必连续吃了不止四五顿了?姐,你该不会是大朝会散朝后,当天就直接过来这里蹲点了罢。“

  “谁说不是呢。”洛雅之似笑非笑。

  “行啊,阿臻,两年不见,比以前沉得住气了。我原以为你得了当日大朝会的消息,早早的就得奔过来找祁王殿下,没想到居然拖了两三日,现在才过来。姐姐想要私下见你一面,真不容易。”

  洛臻想起东台馆的流言蜚语,不客气地嘲了一句,“活该你吃到吐。当着南梁皇帝面前求娶亲王的缺德事儿也能做的出来。虽说你是洛氏本代宗子,我何尝不是,我还是你唯一的妹妹呢。这么大的事儿,事先你竟不同我知会一声?”

  洛雅之掏出雪白的帕子,递给妹妹抹嘴,“提前知会了你,你想必也不会同意的。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呢。你看,我只当众提了一句,祁王殿下便当众同意了,你们省去了互相试探的麻烦,多好。日后你们举案齐眉,不必谢我了。”

  时隔两年半之后,洛臻终于再次听到了久违的熟悉论调。

  她长叹一声,放下了筷子,感慨道,“姐,你真是我亲姐。坑人不带商量的。”

  ……

  茶楼二楼临窗雅间,洛臻一边吃着紫玉糕,一边掰着手指,与洛雅之桩桩件件说个分明。

  “上京城如今的局面,我和五爷的事,是放在最末的。“

  “重中之重,就是你当日在船上说的,等四五个月后,想方设法让公主结束游学,回返秣陵都。”

  “谢公子入学东台馆的事儿,我听说了。此事进行得不错,以后我们在东台馆中又多了一个助力。我不在的时候,有谢公子可以随时护着公主。”

  “等公主顺利回返秣陵都之后,再考虑子嗣的问题。”

  她这边掰着手指说了,那边洛雅之喝茶听着。

  听完了,她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

  “听你的分析,确实条理清楚。但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来竟忘了问你一句最关键的话。——大昭殿中,我代你求娶祁王殿下,祁王殿下当众点头了。你这边呢。”

  洛臻一愣,半晌没回答,最后挥了挥手。

  “姐,歇歇罢,别问了。东陆风气保守,这事儿成不了。就算五爷答应了,他老子也绝不可能让步的。”

  洛雅之若有所思,秀美的眉头挑起,缓缓道,“所以,祁王殿下那边应了,反而是你这边含糊着?唔,有意思……”

  洛臻气得手一抖,差点把茶桌给掀了。

  “好端端的扯什么淡呢!跟你谈正事呢!”

  洛雅之急忙做出安抚地手势,“谈正事,先谈正事。稍候再谈你和祁王殿下的事。——其实,你和祁王殿下的事,就是正事的一部分。听我说。”

  她的面色微微一凝,停止了说话。

  看看左右无人,以手指蘸着茶盏中温热的茶水,她一字字在木桌上写道:

  “岁贡队伍启程前夕,国主病重,至今缠绵病榻。游学期满还有七个月,国主等不得了。”

  “需得让殿下尽快归国。若有万一,储君继位。”

  “提亲之事,乃是声东击西之举。”

  看到‘声东击西’四个字,洛臻瞳孔剧烈收缩了片刻.

  原来如此。难怪她姐高调又突兀的当众求亲,惹得朝野侧目……

  “等等!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踏马的,那只纸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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