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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章 蝶梦庄生

肉肉喵 19867字 2023-01-04

  一

  近年关,下了雪。

  树枝上,屋檐上,湖面上都堆了雪,回廊底下长长短短的冰柱子,玉树琼枝,琉璃世界。

  越往北,雪越大,风越是凛冽,像洛阳……不知道苏卿染走到哪里了,萧阮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今儿朝上,苏家人再次提了立后的事,他们已经很急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但是他的后位,空置了近十年。从前有人催,他暗地里叫人放出话去,说有发妻在洛阳,如今——

  他知道她是过不了江的,她注定要死在燕朝的土地上。

  贺兰袖和他提这个建议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始平王父子方死,他开城门,放元昭叙进城,那会儿也是她,建议让华阳弑君。她给出的理由总是很充足,但是他知道她为的是什么。

  她从未在他面前掩饰过,也许是不能,也许是不必要。

  从前她是想要华阳死,这次她想一箭三雕——她知道他不想立苏卿染,所以递了一把刀给他。

  杀人不见血,是她的生存之道。

  其实他不很明白为什么苏卿染这么恨华阳,诚然华阳是他的结发妻子,明媒正娶,有她在,她苏卿染就永远被压一头。

  但是她明知道他和华阳没有多少情分。

  起初是源于利用,他知道华阳喜欢他,也许比喜欢更炽烈,炽烈如飞蛾扑火;他拒绝过,终于妥协。他需要摆脱危机,他需要一个在军中立足的机会,而华阳想要的,也许只是他一纸婚约?

  他想过好好待她,至少也相敬如宾,但是他们没有这个运气。

  而苏卿染耿耿于怀这么多年,因为华阳是妻,她是妾;或者是她苏家两代女人,都因为公主失去夫君,恐惧与怨恨,终于在日复一日中,执念成魔。华阳不死,她破不了这个障。

  贺兰袖不过是直钩钓鱼,她就主动请缨了。不知道她这会儿是不是已经过江,有没有等到华阳。

  想到华阳,萧阮神思有片刻的恍惚,十年过去了。

  他没想到她会活下来,就更没有想到——

  他未尝没有过气恼:他的发妻,亲手给他织了一顶绿帽子。虽然并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出口,但是提到洛阳那个权臣,未尝不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他的脸色当然不会太好看。

  如果华阳能够活着抵达金陵,也许他会忍不住问她:“你怎么有脸活下来?”——她元家的公主,怎么有脸去给一个权臣作妾,不,连妾都不是,没名没分养在外头,就只有一个“专宠”之名。

  她父兄当日何等英雄,她玷污了他们的名声。

  华阳会怎么回答?

  他想不出来。

  他极少想她,也就极少去揣摩。十年前都面目模糊,何况十年后。十年这么漫长的时间,他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子。能得到洛阳那个权臣的宠爱,也许会比从前娇,比从前媚,比从前放得下身段?

  他想不出一个千娇百媚,婉转承欢的华阳。

  二

  烛火有点摇,看奏折看到这个时候未免有点乏,火盆里轻微的毕剥声,恍恍惚惚的香,悄然溢满一室。

  萧阮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只有在梦里,人才能够御风而行,金陵的风,然后是江陵,他觉得自己追了很久,方才追到苏卿染的背影,玄色披风,整齐落下的马蹄声——她有很久没有过披挂上阵了。

  然后他看到了华阳,暮色里,哗哗的水声,他以为他会认不出来,但是相反,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的眸色深黑,逆着光看过来,萧阮觉得自己的身体轻了起来,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他像是泡沫一样升起在暮色里——

  他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一定是很久很久了,久到他根本不记得,他和华阳曾经有过这样一些片段。在文津阁里,在画舫上,在疾驰的马车上,隔着车厢,他听见有人问:“原来三娘子对宋王……有意?”

  他听见她的声音,像是急于辩解,她说:“以讹传讹。”

  原来是以讹传讹么?萧阮心里有说不出的诧异:她对他,哪里像是以讹传讹了?那个问话的少年——

  “我姓周,叫周乐。”

  原来他就是周乐,那个后来,专宠华阳十年的权臣。原来他们相遇这么早。这么早,华阳对他,就和旁人不一样。萧阮透过自己的眼睛看他。那是个非常明亮的少年,明亮的不仅仅是他的眼睛。

  他让他想到荒原上肆无忌惮生长的树。

  华阳很讨他喜欢吗?萧阮迷惑不解地抬头,看见华阳从别枝楼上走下来,月光里,像是一缕游魂。

  命运从哪里开始岔开,萧阮不是太明白。他总以为是他的记忆出了差错,直到他看到华阳和于璎雪扭作一团。他没有见过这样失态的华阳——虽然从前她的姿态也并不好看。他没有见过她这样奋不顾身。

  从前那些如飞蛾扑火的热烈,多少还有贵族女子的自矜。

  但是这时候,她面目狰狞,遍身血污,便如同从地狱归来。她连滚带爬地扑向他,颤着手探他的鼻息,眼泪簌簌地,在满面尘埃中冲出浅浅一条泪沟。

  萧阮觉得有什么在心里轰地一声响。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想她果然是他的妻子,她爱他这样深,他从来都知道,但是竟然从来没有在意过。

  风萧萧地,从他的手心里过去,从他的眼睛里过去,像是有什么在他的心上,拂了一拂,碎掉的一池水,一池影子,一池记忆。

  他看到自己对她说:“别哭。”

  她这样深爱他,她怎么可能爱上别的男人?那之后,她被抛弃在洛阳之后,也许不过是为了求一个栖身之地,也许是为了活着,为了活着……能再见到他?萧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这些。

  也许是因为、也许是因为……会太迟吧,苏卿染过江了吗?他不知道。他这时候忽然希望她没有。

  但是他醒不过来。

  然后他看到她的手伸向匕首。

  萧阮皱了眉,他已经知道这不是他和华阳的过往,他从未想过他和华阳的关系能纠结成这样,他会这样反反复复求娶,她会这样反反复复拒绝,在她父亲的营帐里,在没有雪的冬夜,一盏灯,孑然。

  她说:“我做了一个梦……”

  而那个明亮的少年走进来,在光影交错中问:“那三娘子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

  三

  是有什么发生了,萧阮心里凌乱地想。从前、从前华阳并没有推拒过他。从前华阳看到他的样子他还记得,也许是刚刚记起来——她的眼睛会在瞬间亮起来,就好像有谁点亮了她眼睛里的光。

  而梦里,她疲倦地回答周乐:“边镇苦寒,不比洛阳繁华。”

  她轻易在他面前露出她的疲倦与软弱,就好像他不是边镇上一无所有的军汉,而是很多年后执掌一国权柄的大将军,她已经在他身边很多年,她熟悉他的目光,熟悉他的气息,熟悉他的宠爱。

  萧阮敏锐地抓住这个线头。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忽然明白了她说的那个梦,是他们之间已经发生过的:他南下,他带了苏卿染,带了贺兰袖,没有带上她,他的发妻——原来她心里是怨恨的吗?

  是,她有什么理由不怨恨。

  萧阮在这个瞬间明白了于璎雪死后的那个清晨,华阳抽出来的匕首。

  他不明白的也许是,她为什么没有杀了他。既然一切重来,既然她知道他会娶她,会抛弃她,会帮助皇帝杀死她的父兄——也许她不知道?

  也许她不恨他?

  也许——

  千头万绪,萧阮忽然发觉,他其实不懂华阳。也许是没有想过要懂,也许是来不及,总之他的妻子对于他来说,更像是一个陌生人。

  而她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答应了另外一个男人,她说:“……那你去吧。”

  命运给了她第二次机会,她选择了另外一个男人。

  这也许并不难以理解,萧阮自认为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换作他是华阳,他也一样会努力避开自己,避开被抛弃被背叛的命运,无论是德阳殿里太后的逼迫,还是同生共死的情分,都不能让她松口。

  这是他们必然的结局。

  梦里他并不知道这个结局。萧阮没有想到自己会陷进去,就像当初的华阳陷入命运的天罗地网,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如今轮到他。

  如今轮到他眼睁睁看着和记忆中完全不一样的华阳——也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他从前没有见过,这个会送面首给太后,会撺掇谢云然和贺兰袖打擂台,会让侍婢掌掴崔家人的华阳。

  她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她过着没有他的小日子,看书,踏青,教训妹妹;她仗义出手,帮谢云然出气,也令贺兰袖的杀招功亏一篑;她劝说昭熙娶个情投意合的妻子,她像是知道了什么……

  知道她从前,不该勉强他么?萧阮苦笑:可是他看见自己,在离开宝光寺的时候,低声对嫡母彭城长公主说:“算我为难她。”

  命运作弄如此。

  西山的那个晚上,她假扮始平王退敌,长箭穿过他的胸口,他听见她哭着说:“只要你不死,我就、我就原谅你!”

  四

  原来她终于还是愿意原谅他,那么多恨,那么多恐惧,那么多辜负与背叛,她还是愿意原谅他。

  萧阮心口一热。

  换作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

  他不知道他南下之后,留在洛阳的华阳经历过什么,周乐是如何得到她。一颗心怎样从炽热走到冰凉,那也许就像是冰雪泼在烙铁上,蒸腾而起的每一团烟雾,都是恨不能烧成灰烬的过往。

  但是她终于决定原谅她,也许是原谅过去的自己,原谅自己那样深情,而最终一无所得。

  她不敢再爱上他。

  她宁愿和一个与她没有过瓜葛的男人订亲。洛阳的风,吹开一地的花红柳绿。华阳在人群中,在欢呼声中,在惊叹的目光里吹笛,擅笛的是他,从前教她吹笛的也是他,他以为她没有学会。

  不知道后来,她有没有吹过给周乐听——应该是有的罢,她并没有太多争宠的手段。

  这样讽刺,萧阮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笑不出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那个轻盈的少女,看着李十二郎接过她手里的弓,看着离弦而去的箭,看着江面上碧波荡漾,这是春天啊。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陪这个少女度过她十五岁时候的春天。

  他们曾经是有过机会的,曾经,他迎娶她,在她十五岁那年的秋天。

  而梦里的他,只能一次一次找机会见她,一次一次告诉她:不,你休想!你休想嫁给别的男人!

  她说:我不是信不过殿下,我信不过命运。

  雨哗哗地响,让他想起永平镇的暮色,她说她徒步三千里,只想问他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你不休了我呢?

  这是在梦里,萧阮不得不提醒自己,他知道燕主元祎修对周乐的怨恨,他知道他不会让华阳好过,但是他不知道她徒步三千里,那么冷,那么远。那么痛。他想要回头望,回头红尘万丈,并没有人的影子。

  她还在走吗?他不知道。

  她还活着吗?他也不知道。

  他所知道的不过是,这年九月的秋风里,她的及笄礼上,她穿上了他为她准备的大服,簪上了他亲手磨制的簪子,他从未见过这样光彩照人的华阳,她原来是个美人,他原来不知道。

  他的妻子是个美人,他竟然不知道。

  李十二郎最终也没有娶到华阳,他仓皇逃出了洛阳城。洛阳的倾覆,或者说燕朝的倾覆,在这一年结束的时候到来。

  皇帝死了。

  他如愿以偿娶到了华阳。荒唐的新婚之夜,原来她是想要离开的,尽管宫人给他们系上了五色丝,剪了他们的发结在一处……那是从前也走过的流程。但是萧阮想不起来,那束发后来落在了哪里。

  总是他漫不经心。

  他想过的妻子也许是苏卿染,但是前后两世,与他结发的,都是华阳。

  她淡淡地说:“殿下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我父兄不在了,没有人会顾及我的死活,又值天下大乱。末世的公主,被抛弃的王妃,会遭遇些什么,殿下又何必要我一一说来呢?”

  她说:“……是我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那却是真的,是他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那也是真的,他们走到这一步,是他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灯光覆过她柔软的眉目,她这样惊慌。萧阮想不起来他们的新婚之夜了,她曾经也这样害怕么?

  他说:“我们从头来过。”

  他说:“跟我南下!”

  他说:“从前阿染杀了你……没有我的默许,阿染不会下手,你不要怨她,那想必都是我的错。”

  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从前阿染杀了你。

  他知道他们说的那个从前,他知道苏卿染的铁骑正在凛凛寒风中赶往永安镇,那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要杀华阳的从来都不是别人,不是贺兰袖,不是苏卿染,而是他。

  他要用她的命,换取他提兵北上的机会。

  也许他一直没有诉诸于口的耻辱:终究是他的发妻,做了别人的宠姬。

  五

  十年。

  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并没有十年,也许是五年,或者更短。他频繁的出征,即便留在洛阳,见她的时候也不是太多。

  不会像梦里,听说她被母亲召去,便急急去寻。他还记得她在母亲面前的手足无措,动辄得咎,但是梦里并没有,她从容应付他的母亲,她甚至心疼他得不到母亲的温情。他想她是动了心。

  那时候他想也许他们会有以后。

  他心里甚至隐隐盼着他们还有以后,以后,华阳还能在他的身边,在深夜里,陪他饮一盏酒,夜这样漫长。

  梦这样漫长,萧阮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醒不过来。

  始平王的军帐中,昭熙的头颅与始平王的血终结了这一切。

  那个少年踏着灯影走向她,他说:“三娘应该自己去砍下元昭叙的头颅,以慰王爷世子在天之灵!”

  萧阮想不到那个军汉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想也许他对于华阳,比他知道得要多,要深。虽然他才是她的夫君,前世今生都是。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见过华阳这样的刚烈。

  他记忆里的华阳太静了,也许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讨他喜欢,就只能一点一点静下去,静得让人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他以为她不如贺兰袖活色生香。

  但或者,只是她的光彩,从未绽放过在他的眼睛里。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在月光下,他的箭尖垂下去,他说:“要活着,你答应我!”

  如果要死,她只能死在他的手里。

  那是一个诅咒……萧阮想,因为这里,距这里三百里的永平镇,苏卿染正日夜兼程朝着那个地方奔去,她会死在那里,她会死在他的手里——就像他此时的誓言。

  他听见流水滔滔,他看见他们并骑而去,他的发妻,他的前世今生,他说过的从头来过,至于此,都成泡影。

  零落一地的不是月光,是所有他想过的美好的未来,他想过春天的花,秋天的落叶,冬夜里的白雪茫茫,所有想要与她分享,与她共度的一切。

  他弯下腰去,大声咳嗽起来,他要醒来、他要醒来!他要阻止这一切!就在这里,就在距离这里三百里的地方,永平镇,华阳的殒命之地!是,他恨她,他恨她跟了别的男人,恨她让他姓氏蒙羞,但是不——

  也许并不是那样——

  她不是他记忆中的华阳,她不再是一个名字,不再是一个令他厌恶的存在,她是那个肯为他拼命的少女,是一段曾为他落泪的记忆,她是洛阳的春天里,洛阳的暮色里,向他伸出的一双手。

  他们错过了这许多的时间,这许多的机会。

  但是还早!他还来得及阻止这一切!他还可以再见到她,也许并不是梦中轻盈和欢喜的少女,也许她早已经爱上那个荒郊野树一般肆意明亮的少年,但是也许、也许他们还能有余生。

  只要他能醒来!

  只要他能赶到永平镇!

  六

  萧阮在半夜里醒来,天色漆黑,有星子迅速地滑过去,太快了,快到他来不及捕捉那瞬间的光芒。

  他恍惚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到华阳了。

  奇怪,怎么会梦到她。

  梦到他住过的宋王府,她站在石阶上,穿着红衣,檐下有灯,灯光柔软地覆在她的衣袖上,他看不清楚她的眉目,只是心里不安。她让他觉得不安,像是握在手里的鱼,就要脱钩而去。

  也许不该让她死。

  萧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有一丝丝的柔软,柔软得就像是春光。

  也许不该让她死,他应该还会有别的机会,离间洛阳的君臣;他也许会有别的办法,让苏家知难而退……总会有的,也许他该让她活着,让她活着抵达金陵,他想见她,他忽然想再见一次那个面目模糊的女子。

  已经过去十年了,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还会……她还会像从前一样天真吗?他不知道。也许不会了。毕竟是在后宅里厮杀过的女人,应该学会了口蜜腹剑,也许还会讨人喜欢了,也许……金陵宫里这么大,不会容不下一个元嘉语。

  萧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也许就只是心血来潮。提了笔要拟手令,忽然眉睫一动:“什么事?”

  “苏贵嫔回来了。”底下人说。

  萧阮一怔,笔尖直直落下去,污了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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