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俞遥背抵着门，自嘲似的，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心底传来的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再也无法掩饰，她清楚地知道有什么东西刚从灰烬里抽出芽来，还没来得及壮大就被人连根拔起了。

　　虽然有些细密的疼意，但及时止损，总比以后从腐肉里剔骨要好。

　　外边转了话题，但交谈还在继续，俞遥抱着胳膊在冰冷的空气里站了一会儿，重新冷静下来，躺回床上。

　　她并不是个会沉湎于伤春悲秋的人，想清楚以后，突然有些庆幸自己会半夜醒过来听到这样一段对话，好歹能说服自己，宗迢帮她这么多并非没有理由，自己至少欠他的人情没有那么多。

　　她并不知道，在自己决定以后还是跟宗迢保持点距离之后，客厅里的对话又扯了回去。

　　陈柏仰头往沙发上一躺，醉醺醺地笑了笑：“姓宗的，老子说了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但如果你是因为我的原因一直不谈恋爱，那也大可不必。”

　　“我可不想成为你们老宗家的千古罪人。”说罢，他捏着啤酒，摇摇晃晃地往自己卧室的方向走去，顺带勉强睁开迷蒙的眼神，关了客厅的灯。

　　宗迢独自一个人坐在满室的黑暗里，影子被拉长，明明没喝多少，他却觉得自己似乎是有些醉了。

　　他抿着唇，慢慢捏瘪了啤酒罐子，然后用五指掩着双眸，自嘲似的喃喃自语：“我现在这模样，凭什么敢喜欢人小姑娘啊？”

　　**

　　俞遥第二天醒得很早，她收拾好离开的时候，那两个喝到凌晨三点的醉鬼还睡得不省人事。

　　路过客厅里，她见宗迢一米八几的个子委屈地蜷缩在沙发里，被单已经跟地面亲密接触了，只剩下其一角还搭在他的腹部上，抿了抿嘴，还是捡起被子，轻轻盖在他身上。

　　就这么一下，宗迢却敏锐地皱了皱眉，似乎有醒过来的迹象，但大概确实困得厉害，又是在熟悉的环境里。他终究只是挣扎了一下，又没心没肺地睡了过去。

　　俞遥松了口气，本来打算就此离开的。

　　但想了想，却又有些气不过，转而在他面前蹲下来，面无表情地伸出食指，按住他的鼻孔往上掰，在他不舒服地挣扎前，手疾眼快地摸出手机，怼着脸由上至下地拍了张丑照。

　　她盯着手机屏幕上男人面目扭曲的丑照，满意地站起来，把昨天套到的那只小猪崽搁在他的头边上：“大猪蹄子。”

　　**

　　临近中午，宗迢才被一阵诱人的香气勾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见陈柏那个狗东西，居然难得地在宿醉后爬起来了，正坐在餐桌上吃早餐。

　　见他醒过来，陈柏透过氤氲的热气，笑嘻嘻地招手：“你的这位小姑娘可以啊，手艺都能媲美世贸中心那家早茶店主厨了。”

　　“我不是说让你别当着她的面乱说吗？”没睡醒的男人还带着低气压，宗迢压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坐起来，烦躁地开口。

　　“别不讲道理，老子哪里当她的面乱说了？”陈柏无辜被怼，也来脾气了，“人小姑娘一大早就走了，指不定就是受不了你这狗脾气。”

　　宗迢彻底清醒过来，眯了眯眼：“她走了？”

　　他第一反应就是拿起手机给人打电话，等快速支着身体坐起来，摸过手机，就发现俞遥已经给他发过微信了——

　　【宗警官，很感谢你的再三帮助，俞遥没齿难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联系我。我朋友来接我了，会暂时住到她家里。见你没醒，就只好不辞而别了，见谅。】

　　啧，文绉绉的，写给谁看啊？

　　宗迢被这字里行间客气的意味，莫名其妙地搞出一丝烦躁感。

　　他继续往下滑——

　　【对了，承诺的‘大餐’一直没机会做给你，就用陈柏家的食材和附近早餐店的点心借花献佛了，希望你能喜欢，有机会再见。】

　　艹，这哪里是不告而别，是打算永别的意思吧。

　　一顿早餐就想打发救命恩人了？

　　小没良心的。

　　他扔开手机，冷哼一声，掀了被子朝餐桌走去，看清楚那摆了满满一桌，南北汇聚，跟争奇斗艳，后宫争宠似的各式早点，沉默了半晌。

　　却丝毫没有满意的感觉，反而内心深处的气不顺更甚了，简直在往五脏六腑里渗，但偏偏又无处可发。

　　宗迢面无表情地扯过一张椅子坐下，带着挑剔地眼光去一道道审视那些小碟子——

　　啧，那么小一笼的水晶包，还不够自己塞牙缝。

　　那黏糊糊的，像细面又像粉丝的是什么玩意儿，看起来就没什么食欲。

　　还有那碗里的面，又是葱又是蒜，还浇了红油和酱汁，谁大早上的吃这么油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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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嫌弃地瞥了眼对面吃得不亦乐乎的陈柏，巡视一圈后，“勉为其难”地挑了个最顺眼的白玉糕。

　　然而那白玉糕居然不只是色泽好看，甜而不腻也就算了，反而没有一般糕点那种黏牙的感觉，很弹也很清爽。

　　一连尝试了好几道点心，宗迢都没能挑出什么刺儿来，他心底反倒是更不爽了。等尝了俞遥做的手工拉面，意识到那次自己在她生日那天做的“长寿面”是多么的上不得台面，他轻轻磨了磨后牙槽。

　　陈柏吃着碗里的拉面，正准备再夹一块蒸饺时，就被宗迢手疾眼快地夹走了。

　　换个碟子再夹，同样的结果。

　　他忍无可忍，压抑着怒气抬头：“干嘛呢你？”

　　宗迢给他晃了晃手机微信界面，微微一笑：“看到没，这是她用来报答救命恩人的，没你的份儿，一边去。”

　　陈柏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闻言，把碗一搁，毫不留情地开启嘲讽模式：“哟，人家小姑娘人美手也巧，但那也是人家家里的啊。你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你，计较这么多做什么？要点脸吧宗警官。”

　　宗迢的笑容微敛，想起昨晚那醉意朦胧间的一瞥，心脏沉了沉。

　　做了一个月的邻居，他也隐隐摸出了俞遥的性格，无论如何，她都不是不告而别的人。

　　昨晚自己跟陈柏扯皮的那些话，她估计是真的听到了，恐怕误会了什么。

　　他瞬间没了食欲，手机在屏幕上摩挲了几下，本来是想跟她解释几句，却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可辩解的。

　　宗迢不知道她这往朋友家里一搬，还会不会搬回来，又不想让心底莫名其妙的那股气就这么憋着，舌尖抵了抵后牙槽，他敲下几个字——【不满意。】

　　A大附近，俞遥正从出租车上下来，就收到了来自宗迢的微信。

　　看清楚“不满意”三个字，她皱了皱眉，有点莫名其妙。

　　紧接着，就又收到了下一条。

　　宗迢：【宗警官嫌弃你的银耳汤太甜，拉面有点腻，那个是叫什么‘油茶’的吧？他说口感奇奇怪怪的。其他的就不一一累述了，反正小姑娘，别搭理这个狗东西了。】

　　虽然消息一看就是陈柏抢了宗迢的手机发过来的，但俞遥的脸色还是彻底黑了下去。

　　她捏了捏手机，清楚地听见自己骨头错位的声音。

　　不满意您还能吃尝这么多呢？

　　她冷笑一声，正准备回消息，对方却已经快速撤回了那两条消息，变成了一句简单的【陈柏乱发的，谢谢，很好吃。】

　　虽然如此，但俞遥的好心情喂了狗，还是打算短时间内不理会他了。

　　她挑了条没什么人的小路朝自己在学校附近的出租房里走过去。

　　本来一位经过一天的发酵之后，周子然事件的热度会降下来，然而当她转过桂花树，正准备往楼梯道里去时，她却突然瞥见了蹲守在铁门外的那个眼熟的女记者。

　　俞遥眯了眯眼，有点无语。

　　这么拼啊？

　　她没敢暴露出来，悄然无息地从桂花树后离开，想了想，决定先去兼职的咖啡厅一趟，想办法查一下“第一通电话”发生的那天下午，店里的监控。

　　跟老板娘说了声自己可能得暂住在咖啡厅后，俞遥在门外挂上“今日不营业”的招牌，拉了周围落地窗前的帘子，开始翻周子然出事前一天，店里的监控。

　　那天是周末，店里的人流量挺不错，但是由于只有她一个人的缘故，有些忙不过来，所以俞遥对那天的大多数人，都没什么印象。

　　她并不清楚周子然接到的那通电话，到底是几点打过去的，便只能放慢了速度，一帧一帧地仔细看每个顾客从进店到离开的行动轨迹，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却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

　　靠近过柜台的那几个人中，似乎没有谁动过她放在后边充电的手机。

　　半个上午过去了，俞遥放下鼠标，揉了揉干涩的眼眶，打算先把监控视频拷下来。

　　等视频上传的功夫，她打开微博，搜索了一下，发现那条关键词条为“N大遇害女学生”的热度依然挂在前十。

　　唯一不同的是，紧跟着的另一个tag，叫“明兴区警局释放凶手”的，也高挂了起来。

　　那些营销号和各方媒体下，她从高中到大学的各种经历被扒了个精光，照片打码的或者是没打码的，从学校活动到各类竞赛都有。

　　下边的评论都跟疯了似的，充斥着肆无忌惮的谩骂和猜忌，稍微好一点的，只提出了质疑，但也并没有要掩饰语气里恶意的打算。

　　——“啧，最毒妇人心啊，这女的长得一脸绿茶表样，一看就是平时人品有问题咯，不然在学校怎么可能人缘不好？”

　　——“凶手说放就放，区警局牛逼，关系户牛逼，所以这女的到底啥背景？”

　　——“我靠，查了一下这女的居然还是她们市的高考状元，大学三年各种高压竞赛全都参加，还拿个满贯，这只要是个人，早就心理变态了吧？”

　　——“所以说找女朋友三不找，男同胞们学医的学化学的和学生物的都离远点，不然哪天看你不满了，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弄死你。”

　　——“听说在她家搜出了制作炸药的原料，瑟瑟发抖，不会是打算报复社会吧？死者太惨了，不严惩凶手的话那我也只能祝明兴区官方的你们都msl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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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遥捏了捏手机，只觉得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上，满室的晦暗似乎瞬间变得有形起来，争先恐后地朝她收拢。

　　她以为自己的内心其实并不会有太大的波动的，然而荒诞的可笑感却迟迟挥之不去，她忍不住地想，一个月前的宗迢，也是经历过相似的情形吗？

　　明明这个社会进步了，可笑的是几千年前“曾参杀人”的相似场景却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着。而且因为信息发达的缘故，更快，更多，更加轰轰烈烈。

　　“言论自由”是一层最佳保护壳，呆在这层保护壳下，所有人都可以肆意地批判，撕逼，甚至用语言“杀人”。

　　他们不用像学究那样去细细考察言论的真实性，反正空穴不来风，看别人想给自己看见的那一面就好，反正吃瓜只是为了减压和娱乐，要是事情有反转了那就更精彩，即使没反转，等风声过去，大家仍然可以继续快快乐乐地在同一片网域里冲浪。

　　然而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她自嘲地笑了笑，不再探讨究竟“谣言”与“舆论”之间到底具有怎样的辩证关系，正准备从微博退出去，晃眼之间，却突然看见每个评论下，都有一条一模一样的回复——

　　“你亲眼看见了？嫉妒人家比你优秀比你好看就直说呗，张口闭口‘杀人犯’，你是长得有多像‘杀人犯’心理才能这么阴暗啊傻逼？”

　　作者有话要说：

　　宗迢会想清楚的。

　　所以猜猜最后的反怼，到底是谁发的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