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旭跳落到地面上的时候, 远处的人类战舰还在虫星低空中徘徊。

　　被惊动的虫子们纷纷跑了出来, 不仅有庞大的原始形态虫族, 裴旭还见到了更多人类模样的虫子, 炮弹砸落到褐黄色的地面上，激起阵阵尘沙。

　　很快, 虫族们派出了他们的军队, 改装后的战机和几艘战舰从地平线上飞起, 虽然排列有序，但对上人类的上百架战机, 还是显得弱势许多。

　　但很奇怪，当虫族的军队试图靠近人类之时，人类却反而往后退了一些, 将防线拆散, 一点正面对上的意图都没有。

　　裴旭甚至都没有往那边看，迅速抬起手腕瞥了一眼雷达终端, 确认了一下坐标, 然后往不远处的大楼跑去。

　　房间内，陆白时神色紧绷, 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了几下, 调出了作战布局图，邯素站在他旁边看着, 忽然道：“那个红点，是陷阱吗？”

　　陆白时毫不避讳他：“是，等把他们的战机引到这一处, 虫族填埋的炸药就能把他们轰得粉碎。”

　　邯素沉默着看他操作，目光落在窗外，时间已经是正午，房间里亮得扎眼，小电脑的电量下降很快，邯素突然开始担心自己撑不到裴旭来的那一刻。

　　陆白时忙碌中抽空看了他一眼，忽然问：“你在干什么？”

　　“在等人。”邯素回答。

　　陆白时不置可否，又说：“如果他死了，你会不会恨我？”

　　邯素知道他是指谁，小电脑走到窗边，指尖戳了戳上面朦胧的玻璃，轻声道：“不会。”

　　陆白时的动作一停，紧接着听见邯素说：“我又不会让他死。”

　　陆白时沉默片刻，敲键盘的声音大了一点。

　　邯素却像是突然对这面灰扑扑的窗户生出了极大的兴趣，甚至还自发去找了块抹布，将窗上覆盖的尘土擦净了一半，以便能够更清楚地看见外面的情景。

　　期间陆白时几次停下动作，目光疑虑地去看他，但因为邯素并没有任何出格的举止，最后陆白时还是收回了目光，重新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操控图上。

　　族长已经去了更重要的地方指挥战斗，陆白时只负责在这一处把人类的实时动态传递给他们，他一边盯着面前不太稳定的雷达图看，一边渐渐蹙起了眉。

　　人类的军队已经绕着虫星上空转了两圈了，有几次飞下来观察了一下虫子们居住的大楼，又飞了回去，消极对战，完全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陆白时心头的疑惑越来越重，但还是看着人类的军队逐渐飞至预定的埋伏点，他一手操作屏幕，准备给族长他们发送实时动态坐标，不料手一动，屏幕突然黑了。

　　陆白时：“？！”

　　这时他听见站在窗边的邯素说：“你的电脑中病毒了。”

　　陆白时蓦地抬眼望向他，邯素的面容在阳光下更加雪白，像是一块浸了水的冰玉，他安静了一会儿，对陆白时道：“是我放的病毒。”

　　陆白时有好几秒的时间是大脑空白的：“……什么时候？”

　　邯素没有骗他：“刚刚。”

　　陆白时的手垂在身侧，身后的蝴蝶翅膀细密地颤动着，他一步步走上前来，像是伸手想要抓住邯素的衣领，最后却拐了方向，一拳狠狠抵在窗户上，玻璃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陆白时语气有点混乱，质问道：“为什么？”

　　邯素的目光垂下来，别开了头。

　　“为什么啊，”他听见陆白时声音发颤，“我……那么喜欢你……”

　　——我那么信任你。

　　邯素说：“抱歉。”

　　他的神情很冷静，墨黑的眼眸近距离看进去，澄澈得毫无杂质，陆白时在其中看见自己苍白的面容。

　　“他来了是吗？”陆白时忽然开口，嗓音微微沙哑。

　　邯素点点头。

　　陆白时站在他面前片刻，突然轻轻叹了口气：“你看，连你也不要我了。”

　　邯素靠在窗沿上，脊背硌得有些发痛。

　　陆白时却像是放弃了一切似的，开始低声和邯素说起零碎的事情来：“其实带你过来的时候就该想到的，你除了裴旭谁也不在乎，怎么可能愿意留在这里。”

　　邯素沉默着。

　　陆白时将手心覆盖在玻璃上，感受着上面因为远处的炮弹而产生的细密震动，自言自语道：“我总是喜欢做这些明知道后果的事情，只不过结局比我预想得更快到来。”

　　邯素看他：“人类不会攻击你们。”

　　陆白时像是怔了一下：“那我想做的三件事，里面有两件也做不好。”

　　邯素数了数陆白时想要做什么，他想和人类一起毁灭，还想把自己强留在身边，也许是想带着自己一起灭亡，那还有一件是什么？

　　小电脑这样想着，顺口问了出来。

　　陆白时默然半晌，说：“确实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你。”

　　邯素：“？”

　　陆白时动了动身后的翅膀，苍白翅膀上几不可见的花纹在阳光下显得透明，他道：“裴旭也是一个实验品。”

　　邯素蓦地抬眸，难得有些惊讶。

　　“我真的很讨厌他，”陆白时平静地说，“为什么同样从那个地方出来，他现在站在那么高的地方，而我甚至还不能熟练操控这对翅膀。”

　　邯素觉得自己的电量更低了，因为他开始感到一阵阵的眩晕袭来。

　　陆白时盯着邯素说：“其实我和他都是一样的怪物，为什么你就那么喜欢他呢？”

　　邯素抓在窗沿上的手有些微颤，低电量使得小电脑的生物拟态产生了虚弱的体征，他勉强出声道：“……裴旭不是怪物。”

　　“他也许只是长得不像怪物，”陆白时的语气淡淡，“你平时注意不到吗？他和普通的人类根本不一样。”

　　邯素其实注意到了的。

　　小电脑的系统里储存有认识裴旭以来的所有记忆，见面之初，小电脑站在十几米高的猛兽化石上，而裴旭可以徒手从地面跃上来；裴旭对于小电脑的电击总是显得不痛不痒，明明普通人类会直接被邯素电晕过去；裴旭可以听见人类难以注意到的低频率声波；裴旭的手腕明明没有受伤却会刺痛……

　　邯素心想，这样多的异常，小电脑都记得。

　　“他是个异类，”陆白时说，“你还喜欢他吗？”

　　邯素实在维持不住电量，只好先把发射信号关了，白皙的额上都渗出了一点细汗，在阳光下亮闪闪的：“为什么不喜欢？”

　　小电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系统也在快速运转，他再次重复了一遍那一句话：“我喜欢他，不管他是异类还是人类。”

　　邯素心想，幸好自己也是个异类，这样裴旭不至于太难过。

　　陆白时得到意料中的回答，他轻声道：“我就知道。”

　　邯素忽然心有所感一般，转过身，透过窗户望向下方的褐黄色地面，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朝着他跑过来。

　　邯素的指尖划过蒙尘的玻璃，玻璃在粒子网的作用下碎成粉末，邯素睁大眼睛看着下面的裴旭，正想跃下去，突然听见身后的陆白时说：“直到今天我也很讨厌他，因为你的缘故，我现在更加厌恶这个人。”

　　邯素有微微的预感，他刚想开口阻止陆白时，就听见底下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因为缺乏窗户玻璃的阻隔，直直冲进了邯素的耳朵里，小电脑惊愕地往下看，却只能望见一片翻涌而上的火海，热气猛地席卷而来，撩起邯素额前柔软的碎发。

　　邯素的系统有一瞬间停止了运转，他知道陆白时想做的第三件事是什么了。

　　——他要杀了裴旭。

　　本就不甚结实的高楼摇摇欲坠，地面震颤得差点站不住脚，邯素能听见远处虫子们惊慌失措的叫喊声，还能看见陆白时平静的面容。

　　陆白时往后退了几步，翅膀在身后垂落下来，仿佛失去了所有生命力。

　　“你走吧。”他说：“我拦不住你。如果够幸运的话，我在另一个世界等你。”

　　邯素瞥了他一眼，懒得再和他计较，直接跳了下去。

　　陆白时有那么一刹那想要伸手抓住邯素的衣角，但他动了一动，还是把手收了回去，一如既往的陷入沉默。

　　烧焦的小电脑长什么样子？邯素一边往下落一边想，不知道自己雪白的外壳会不会变得黑乎乎，就和裴旭做出的干锅煮面一样难看。

　　身周的气温逐渐升高，邯素勉强靠着粒子网的依托飘到稍微没那么热的地方，小电脑的电量有限，他必须在自己休眠之前找到裴旭。

　　邯素在空中轻飘飘飞了没两分钟，生物拟态在高温下不太舒服，邯素就觉得晕乎乎的，还很困，眼睛里像是浸了水雾，看什么都朦朦胧胧，邯素费力地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人。

　　就在小电脑准备再找一圈的时候，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炸响，邯素一抬头，便看见陆白时所站的那栋高楼因为底盘被炸.药摧毁，正猛地朝着地面砸落下来，阴影铺天盖地，高温闷热窒息，邯素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小电脑的手突然被人一拉，邯素还没反应过来，在离地面不到两米的地方被人扯了下来，紧接着对方把他抱在怀里护住头顶，就地一滚，邯素只觉得眼前一黑，两个人似乎齐齐摔进了一个洞里。

　　头顶的高楼倒塌在地面上，碎石块在巨响中飞了一地，邯素缩在他的怀里，有些委屈地揪住裴旭的衣领，小声道：“我等了你好久，等得都没电了。”

　　裴旭的手似乎在轻轻发颤，他用力抱紧怀里的人，哑声道：“没事，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