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素从穿梭机里往外跳的时候, 头顶的呆毛还没来得及按下去。

　　苏游在他身边, 一如既往地大呼小叫，吊在降落伞下东歪西倒，没一会儿就和邯素偏离了路线, 直直往南边飘去了。

　　邯素扯了扯身上的防护服, 调整了一下降落伞的滑动路径, 轻飘飘地落进一片墨绿色的丛林里。

　　降落伞卡在了参天大树的阔叶冠上, 邯素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干脆利落地把绳子一割，人就往下坠去，还好邯素有粒子网的依托, 没有一屁股摔在地面上。

　　等下了地, 邯素才发现这片丛林中光线无比昏暗，简直等同于傍晚，因为上面过多过密的丛林树冠, 遮天蔽日，将倾泻而下的阳光给遮挡得严严实实，以至于底下昏暗潮湿, 而且还很闷热。

　　邯素估算了一下地表温度，约莫有二十八度以上，他们身上还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如果是一个人类，也许落地就能被高温闷热折腾到发疯。

　　不过邯素是个小电脑，他相应地调低了自己的体表温度, 抬腕看了看定位仪，试图寻找裴旭的踪迹。

　　进入考核的第一步，各分散的组员要自主与教员汇合。

　　邯素的腕表定位仪上有十个小绿点，一个小红点，红点即是裴旭所在的地方，邯素确认了一下方位和距离，开始向裴旭的方向进发。

　　盘根交错的树根和潮湿的烂泥阻碍着邯素的步伐，不过邯素走得还算轻松，遇见阻拦就直接用粒子刃砍掉，连腰间的匕首也用不着他拿。邯素觉得自己果然是一个很厉害的小电脑。

　　他走了大概十五分钟，再次低头看定位仪确认距离，却意外地发现裴旭似乎也在朝自己这个方向移动，圆圆的红点在仪表上缓慢挪腾，目的非常明确。

　　邯素心里忽然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

　　虽然裴旭不太可能从十个一模一样的小绿点里面辨认出邯素，也不应该不顾其他组员的安危随意移动位置……但如果邯素要为他的做法找一个理由，小电脑相信裴旭是来找自己的。

　　邯素觉得自己的系统坏掉了。

　　这么任性的结论也能得出来。

　　这时，腕表上的红点闪烁了两下，传出裴旭好听的嗓音：“各组员报一下名字和坐标。”

　　等各人依次报完坐标后，裴旭顿了顿，说：“到我这边来，21.37/159.42/3。”

　　邯素发现这个位置离自己很近，于是他继续走了不到五分钟，就看见了等在原地的裴旭。

　　“第一名。”裴旭笑了一下，在邯素的肩膀上轻轻捏了捏，压低了声音问：“没遇到危险吧？”

　　邯素摇摇头，然后看见裴旭的袖口上沾着几滴暗红色的血迹。

　　“唔，之前降落的地方遇到了一点麻烦，”裴旭道，“那儿不怎么安全，于是我来这边叫你们集合。”

　　果然不是特地来找自己的，邯素有些遗憾。

　　裴旭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呢，我之前判断了一下你降落的方位，是特意往着你的方向走的，是不是给你省了点力气？嘘，别告诉其他人。”

　　邯素抬头看着他，裴旭找的这块地方上方林叶稀疏，阳光透过叶间缝隙洒落下来，跃动在他浅褐色的头发上，像是披了一层碎金。

　　邯素的系统卡了一瞬。

　　裴旭见他呆呆的样子有些好笑，条件反射想揉揉邯素的头发，想起自己之前刚徒手杀了一只变异的毒虫，又克制地收回了手。

　　两个人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陆陆续续有同组的成员过来汇合，约莫一小时后，裴旭数了数人，眉头一皱：“还少一个？”

　　邯素看了一圈：“陆白时不在。”

　　裴旭：“……”他就知道。

　　邯素看了看定位仪，发现陆白时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大约七八百米，但是代表他的绿点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裴旭开了组内通讯频道，问陆白时：“是不是遇见麻烦了？需要帮助吗？”

　　通讯频道内沙沙作响，大家等了半分钟，没等到任何回答。

　　裴旭和邯素对视了一眼。

　　“走，我们去找他。”裴旭果断道，第一个收拾好东西走了出去。

　　组内成员如果有严重伤亡，扣分是非常严重的，虽然学校派发的防护服可以抵挡大部分的伤害，但是并不代表学生不会受伤，如果不巧遇见攻击力强的大型生物，还是很危险的。

　　邯素跟在裴旭后面，一开始还能跟上他的步伐，但很快学生们就被他拉开了一段距离，邯素跳过一条突出地面的大树根，身体摇晃了两下，还没摔下去，前面的裴旭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突然转过身伸手把邯素一捞，帮他稳住身形。

　　“打开照明灯。”裴旭一边对后面跟过来的学生吩咐了句，放慢了脚步，一边不动声色地扶住邯素的手臂，让他跳得更轻松一点。

　　白色的光照在雾气缭绕的丛林中显得很朦胧，入目可见都是藤蔓缠绕的树干，以及长满绿藓的潮湿地面，不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学生们都显得很紧张，唯独裴旭没怎么在意。

　　好不容易走到陆白时的位置，大家四下看了看，又喊了两声，竟然什么也没看见，连句回应也没有。

　　在邯素身边的苏游第一个发出疑问：“人呢？”

　　邯素轻轻蹙眉，开始分析附近地面的细微痕迹，裴旭走了两步，低头看看脚下，忽然道：“应该在上面。”

　　大家都一怔，很快抬起头来往上看，但上面密密麻麻的阔叶交织，白光照射上去像被吸了进去，眼里只看得见乱七八糟的虚影。

　　裴旭伸手扯了扯攀附在树干上的藤蔓，对学生道：“来一个人，上去看看。”

　　毕竟是针对学生的训练，教员只负责指导工作，大部分时候能放手还是需要放手。

　　然而学生们都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参加考核，一时间犹犹豫豫的，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没个人先说话。

　　裴旭暗自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把这届尚显稚嫩的学生扔到这种高难度考场，还是为难他们了。

　　见没人说话，邯素开口道：“我来吧。”

　　他把自己的背包交给一旁的苏游，在一众学生同情的目光中，轻巧地踩着藤蔓攀了上去。

　　过程中邯素碰见不少大大小小的虫子，他一声不吭地把它们电焦了，终于抓住一根横出的枝干，一翻身坐了上去。

　　之前在下面的时候看不清楚，到了顶上就清晰很多了，邯素扫视了一圈，果然看见十几米远处有一小片白白的影子。

　　邯素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看视野，觉得大家应该看不清他的动作，于是直接轻轻一跃，借助粒子网的托力飞过去了。

　　下面学生们没有什么反应，倒是裴旭挑了挑眉。

　　邯素过去之后一看，即使是小电脑也不由得拧起了眉。陆白时是在这里不错，但是他已经晕了过去，全身都被裹在银白色的丝里，只露出个头顶，一层一层的，像是缠在了一枚茧里。

　　邯素抿着唇，坐在他身边，抬手把他身上的白丝给割断了，然后将绳子一端扣在他腰上，另一端绕过树枝，丢到下面去。

　　下面立刻有人拉住了绳子。

　　邯素把陆白时像是滚烙饼一样推下去，陆白时被吊在半空，下面的学生一点点放长绳子把他吊下来。

　　邯素见他们已经把陆白时接到手了，于是也准备下去，结果刚一动，头顶忽然响起一阵毛骨悚然的沙沙声，邯素听见声音后，连看也来不及看，身姿一个仰倒，上面忽地掠过淡黄色的影子。

　　紧接着下面传来同伴们的惊呼声，以及裴旭的厉喝：“邯素，跳下来！”

　　邯素用手抓住后面一根树枝，腰身一个流畅的弯折翻了过去，然后他抬眸看向前方。

　　细碎阳光漫在白浓浓的雾气里，一只身长一米多的淡黄色大飞蛾正伏在阔叶间，翅膀上遍布眼睛状的花纹，显得怪异又丑陋，它长长的触角微微动了动，一双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邯素的身影。

　　下一刻，它猛地扑上前来，邯素刚想抬手抵挡，身下的树枝突然咔嚓一声，他只来得及拿匕首当头甩了这只变异飞蛾一刀，接着身体忽然腾空，邯素猝不及防地往下坠去。

　　邯素蹙眉，放弃了在同学面前使用粒子网，他闭上眼睛，等待自己一屁股掉在地上，说不定还会再咕噜噜滚两圈。

　　结果他还没挨到地面，突然被人懒腰一抱，裴旭半跪搂住他的身体，抬手给了上面俯冲而下的飞蛾一子弹，无比精准地命中对方脆弱的头部，转头对学生喊道：“别靠近它的翅膀，上面有毒粉！”

　　邯素一怔，他在裴旭怀里抬起手，发现白皙的指尖上有几粒亮闪闪的黄粉，是刚刚挥刀的时候碰到的。

　　“……”邯素抬头看看裴旭，轻声道：“我中毒了。”

　　*

　　一个小电脑会中毒吗？邯素看着指尖上的淡黄色粉末，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只记得自己应该会中病毒，就是传说中的数据木马，这类病毒在他系统里捣乱，把严谨的程序搅得一团糟，小电脑就可能会做出奇奇怪怪的举动。

　　但实际上——邯素从来没中过病毒。他的防火墙一向很坚固，以前那位管理员也对他很好，从来没有让外界的病毒有机会碰他，因此邯素也没有这种不愉快的体验。

　　裴旭抓住他的手，面沉如水地抽出一张纸巾把邯素手上的毒粉擦干净了，而后才开口：“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邯素看向其他同学，那只飞蛾被裴旭一枪爆头之后基本去了半条命，只剩下本能还在扑腾翅膀，被学生们围着开了几枪，就一动不动了。

　　邯素乌黑的眼眸看向裴旭：“我觉得没有不舒服。”

　　裴旭皱眉，把邯素从地上抱起来站稳，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口，头也不回地对其他学生道：“记得拍照存档。”

　　在考核中击杀的虫族，需要学生自己拍照留存，等待结束之后再统一计算积分。

　　裴旭将邯素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其他受伤的地方，才快步走过去查看还在一旁晕着的陆白时。

　　“他是不是中毒了？”苏游站在一边，紧张地看着陆白时。如果有组员刚开始考核就受伤，其他人需要照顾他，进度自然就慢了许多。

　　周围的其他学生神色明显都不怎么好看。

　　裴旭弯腰，手指搭在陆白时颈侧，又观察了一会儿他身上，才开口：“不是中毒，应该是因为窒息昏厥过去了。”

　　见状，苏游放心地上去摇了摇陆白时，边摇边喊，陆白时不负众望地被他摇醒了。

　　一醒来，陆白时就睁大了眼睛，等看见周围都是同学之后，才松懈下来，声音低低：“抱歉，我刚下来就碰见它……”

　　一边有个学生没忍住：“那你连躲都不会吗？好歹开个通讯频道告诉我们一声，才好来救你啊。”

　　陆白时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裴旭站起身来，拍拍手：“行了，别吵架，时间不多，先找地方扎营。”

　　学生们被空运到D-11星之后已经是中午，现在虽然才下午两点多，但必须在下午五点前把今晚要住的地方找好，否则入夜之后，丛林要比白天危险数倍。

　　裴旭把学生分成三个小组，往不同的方向前进，隔十分钟报一次方位，四十分钟后要到新地点集合。

　　裴旭担心邯素会中毒后发作，于是始终和他在一起，并且还顺便把陆白时提到旁边跟着，免得这人又晕在哪个角落里。

　　邯素倒是觉得自己一点事都没有，他的系统一直运转良好，生物拟态的心率也十分正常，完全没有一点中毒的样子。

　　小电脑可比脆弱的人类强壮多了，邯素心想。

　　顺着一个方向走了约莫半小时，邯素看见一条浅浅的溪流从树林间穿过，扎营时要是在有水源的地方，会方便很多，于是小电脑扯扯裴旭的衣袖，指给他看。

　　裴旭只瞥了一眼，就摇了摇头：“别去。”

　　见邯素不解，他解释道：“人要喝水，别的生物也要喝水，在丛林里靠近水源是最危险的，晚上会有很多东西顺着水流过来。”

　　后面跟着的陆白时默默抬眸，看了一眼裴旭。

　　邯素点点头，他懂了。

　　裴旭带着他走过去，从背包里取了块压缩蛋糕，丢进水里，示意邯素去看。

　　邯素疑惑地低头看了看，很快发现水里面那块方形的干粮忽然动了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紧接着蛋糕周边迅速出现缺口，平整的边缘变得参差不齐，不到两分钟，半个手掌大的干粮就完全消失在了水里。

　　邯素很惊讶，他弯下腰凑近了去看，才发现水里似乎有许多趋近于透明的浮游生物，有长有短，形态各异，唯一的相同点是在阳光下隐藏得非常好，以至于乍一看这溪流还挺清澈。

　　裴旭：“林子里的水大都不干净，直接喝那是赶着上去送死，住在这旁边也没用。”

　　他带着邯素往溪流的上游走，一边还顺便给这个经验尚浅的小电脑科普知识：“你们学校发的资料都是最普遍的做法，去到不同的地方要用不同的方法，不能一根筋，多用脑子思考一下。”

　　邯素觉得这话说的不对，因为他又没有脑子，他只有CPU。

　　小电脑的系统筛选程序都是有硬性标准的，他也希望自己能像个人类一样，聪明又灵活。

　　比如裴旭这样的就很聪明。

　　邯素暂时对裴旭产生了一点点的崇拜之情，又听见他问陆白时：“知道为什么要往上游走吗？”

　　如果裴旭不和他说话，陆白时简直像个透明人，就和他的隐身异能一样，走在哪里都不会被人注意到。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但是陆白时沉默了一会儿，转头问邯素：“为什么？”

　　“？”邯素顿了一下：“上游的水源大都比较干净，而且地方干燥。”

　　“嗯，”陆白时说，“谢谢你。以后有问题，还能找你吗？”

　　陆白时很少主动和别人说这么多话，邯素当然是没什么意见。

　　一旁仿佛被遗忘的裴旭渐渐蹙起了眉。

　　邯素这个单纯的小电脑什么都看不出来，裴旭可不像他这样傻。一路走来陆白时都在有意无意地靠近邯素，虽然沉默但每次开口都试图和邯素搭话，妥妥的不对劲。

　　裴旭心里拉响了警铃。这个陆白时……

　　邯素突然停下了脚步，望向前方不远的地方：“那边有空地。”

　　裴旭暂时止住了自己的思绪，避免了当场把陆白时打晕绑起来免得他勾引小电脑的局面，转身看了看，邯素的眼睛很亮，斜右前方往上三四米处果然有灰白色的石头露出来。

　　野外扎营，住在安全又干净的石头上是最好的，裴旭几步过去探查了一番，发现这块突起横在大树根上的石头足有十几米宽，并且上方林叶稀疏，是个很合适的地点。

　　通知其他学生过来后，裴旭亲自动手，折了叶子把石头上落的树枝给清扫干净，又和邯素一起把背包里的压缩帐篷给放出来，几下就把一个小帐篷给安置完毕。

　　等学生们集合之后，齐心协力安扎完营地，又留了两个人守营，其他人跟着裴旭出去转了一圈，成功收割了几只虫族的虫头。

　　这时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大家紧赶慢赶终于回到了驻扎地点，都松了口气。邯素落在最后面，他回来的时候觉得有点累。

　　……可是一个电量充足的小电脑为什么会累。

　　邯素感觉身体很奇怪，有点累又有点酸，心里还有些失落和焦躁，系统几次发送了延迟错误报告，等他去扫描系统内存又什么都没发现。

　　邯素抿紧唇，他抬眸看见裴旭正指导学生架火堆，也不想去麻烦他，只好走到一旁坐下。

　　也许是生物拟态的体力消耗过度，所以累了。邯素心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这股不对劲的感觉在邯素歇了一会儿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小电脑暗自松了一口气。

　　帐篷一共有五个，按理应该是裴旭自己一个，其他学生分剩下的四个，但等裴旭回到自己帐篷的时候，赫然发现邯素安安静静地坐在里面。

　　裴旭：？

　　邯素：“我想和你一起睡。”

　　这句话裴旭这段时间已经听了很多遍，他刚想拒绝，以免其他学生觉得邯素走后门，但随即转念一想，要是……要是邯素像之前胡乱摸自己那样，三更半夜对别的同学动手动脚呢？

　　要是邯素突然不良因子发作，脱了衣服钻进别的同学的被窝呢？！

　　要是别的同学也恰好脱了衣服睡觉……

　　裴旭一个激灵，不行，绝对不行！邯素要非礼也只能非礼自己！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奇怪之处，于是裴旭温和地对着邯素道：“那你就睡这里，只不过要和同学商量好，晚上到守夜的点就得起床。”

　　邯素把自己的压缩枕头和被子都拿了出来，堆在裴旭的被子旁边，大家吃过晚饭后，留了两个同学守夜，其他人则早早进了帐篷睡觉。

　　前半夜也许还能抓紧时间睡个好觉，等后半夜才是危机爆发的时候。

　　邯素就躺在裴旭身边，他安静地闭着眼睛睡了一会儿，忽然蹙眉，而后翻身滚进了裴旭怀里。

　　裴旭：来了来了又来了，我就知道。

　　他无奈地反手搂住这个不安分的小电脑，刚想说话，突然发现邯素不太对劲。

　　邯素咬着下唇，缩在他怀里，似乎在微微颤抖，裴旭心道不好，伸手碰了碰邯素的额头，发现触手温度滚烫，小电脑竟然发烧了。

　　作者有话要说：毒发前的邯素：强壮的小电脑睥睨人类，百毒不侵，无懈可击

　　毒发后的邯素：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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