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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栩愣愣地点头,被殷无峥牵着手回到小舟上时都没回过神,轻舸悠悠,四面芙蓉,可谓花好月圆,凤栩歪头靠在殷无峥的肩上,用十八岁的凤栩绝不会有的、犹豫惶惶的语气问:“殷无峥,真的是你么?”
“怎么了?”殷无峥含笑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从哪回来?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么?
凤栩想要问,可视线却忽地扭曲模糊,眼前的月下莲池眨眼间枯萎成望而无际的荒芜,凤栩跋涉在呼啸狂风中遍寻殷无峥而不得,最终茫然地举目四望,在混乱而浑噩的思绪中恍惚地明白过来,这才是真实,他早就被丢弃在这片永远也走不出的绝望中了。
“凤栩。”
低沉轻缓的嗓音响起。
凤栩浑身一震,猛地回过身去,周遭的一切都在刹那间变得虚无,但虚无中那人却无比清晰而真切。
凤栩猛地惊醒,睁着双眼愣了许久,才渐渐从那个梦里回神。然后伸手捂住了眼睛。
是个好梦。
他很久没做过这样的好梦了,他的梦里不是刀光剑影,就是这染血的皇宫,可这次梦里出现了殷无峥。
宁康十一年的夏天……
那段记忆还很清楚。
凤栩那时还是大启的靖王,尊贵无双的小王爷,可他拿殷无峥一点办法也没有,那年夏天朝安城东的莲池修了个湖心亭,开了满湖的并蒂莲,并蒂莲又称同心芙蓉、合欢莲,是祥瑞之兆,不知从哪传来的消息,倘若一对有情人同去湖心亭,必能结为连理,百年好合。
于是凤栩缠着殷无峥,要他陪着去莲池游船。
彼时的殷无峥不过是西梁质子,而凤栩是说一不二娇纵成性的靖王,他说想要殷无峥陪,便强行逼着殷无峥与他去了湖心亭。
凤栩惦念着并蒂莲的寓意,不许随从跟着,结果在湖心亭被殷无峥摆了一道,那人夺了小舟便走,将凤栩晾在湖心亭一整夜,到第二日晌午还不见小王爷回来的随从吓得肝胆俱裂,还当主子被那西梁质子淹在了莲池里头,直到见着活得靖王,跪地上差点哭断了气。
凤栩咽不下这口气,回去后便赏了殷无峥一巴掌,还气急败坏地放下豪言壮语:“殷无峥,你非要不识抬举是吧?你这一辈子,都休想,甩掉本王!”
在湖心亭的那一晚上,凤栩孤零零地看了一宿的莲池,明知不可能,他还是抱着一丝虚幻的期望。
盼着殷无峥自交相掩映的荷叶莲花中出现,对他说一句“我回来了”。
“痴心妄想。”二十二岁的凤栩对曾经的自己轻嗤,过了一会儿,他又轻轻地说出四字评价,“咎由自取。”
年少时的痴妄执念,用这八个字来形容刚刚好。
忽地,凤栩感觉到心口传来一丝熟悉的不适,胸膛起伏随之变得急促剧烈,全然不受自控,苍白的面颊涌现红潮,他猛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当即从榻上起身,脚步匆忙到连鞋都来不及穿,径自扑到立着铜镜的桌前,指尖发着抖取出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药瓶,随即便往自己掌心倒出一颗猩红的小药丸塞入口。
终于,随着药丸入腹,那难以忍受的不适感缓缓消散,凤栩将药瓶放回去,身体就这么滑落靠着桌子坐到了地上,像枯黄的、纤薄的柳叶,被寒风裹挟着自枝头落下。
他很快就不会再痛苦,不仅是身体还是心,凤栩静静地等待着,等着药效将他的理智送入缥缈的云雾间,那是令人无从抵抗的愉悦,也能让人如痴如醉地堕入地狱。
殷无峥忙完政务后照例来明心殿,却见今日的明心殿竟没点烛,巍峨堂皇的宫殿一片寂暗,殷无峥忽然无端地觉得这宫殿像一头会吃人的巨兽,在黑暗中无声地展露爪牙,将每一个进入殿内的人啃食殆尽,嚼骨吸髓。
蓝紫电光蓦地割裂漆黑夜空,像是某种预警。
轰隆——
雷声骤起,华贵恢弘的宫殿在这一刻起更加狰狞可怖。
“这是怎么回事?”殷无峥眉头一皱,强行压下心头那一丝古怪的不妙预感。
守在明心殿的人立马跪地上,垂首道:“回陛下,奴才也不知,里头那位……一整日也没出过门,也不许奴才们进去,今日的饭食都没能送得进门。”
殷无峥听得眉峰渐渐蹙起,适才心头升起的不妙重新浮现,甚至逐渐加深。
哐当。
门被推开。
又一道闪电自天际划过,瑰丽的蓝紫光芒将明心殿内照亮了一瞬,殷无峥一眼便瞧见抱膝坐在地上的凤栩,还有电光闪过刹那,他脸上愉悦的、古怪的浅笑。
就像一具失了魂的空壳子在笑。
殷无峥心头剧震,不知为何猛地想到了他们重逢的那晚。
凤栩对镜笑着擦拭指尖上的血,那神色与此时何其相似,眸光空泛而虚散。
殷无峥一步步向他走近。
“凤栩。”
放任自己沉浸于药性的凤栩眼前的一切扭曲而纷乱,好似一块琉璃映出五光十色的景象,恍惚间又好似回到了那个被丢在湖心亭的晚上,他看见殷无峥从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莲池中出现,听见殷无峥用低沉的嗓音唤他的名字。
然后……正缓缓向他走来。
凤栩用仅存的一丝清明雀跃地在想。
瞧,他来圆我的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