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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栩便不作声。
庄家才是聪明人,庄廷敬入朝安城待皇帝的龙椅稳当后,从来不以从龙之臣自居,甚至隐有致仕告老的意思,如此一来,殷无峥放心,仍在朝中的庄慕青也能得重用。
陆青梧母子,如今就在庄慕青手里。
允乐见主子又开始怔怔地发呆,不由得无声叹息,退出门去不一会儿便端着个游鱼青花瓷的小盅回来。
“主子,这是咱们宫里炖得血燕药膳羮,您尝尝。”
“放着吧。”
凤栩这么一说,便是不想用的意思,一放大抵便是放上几个时辰,怎么端进来的,再怎么端出去。
允乐抿了抿嘴,他跟了凤栩这几日,也晓得主子不是个性情暴戾之人,这才大着胆子小心地劝道:“主子,总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呀。”
凤栩却笑了声。
他转过头来,瞧着年岁尚小的允乐,轻声问道:“你多大了?”
允乐有些腼腆地应道:“奴才十七了,打小就在宫里。”
“十七啊。”凤栩缓缓。
宫中方寸,便是众生相,有人高高在上,翻手间呼风唤雨,有人卑微似尘,一生也挺不直脊梁。
允乐被分到净麟宫来伺候,前程便绑在了凤栩身上,他不免有些怜悯,寻霜的血仿佛还在明心殿的院子里,他们都没跟得上好主。
"真是好年纪。"凤栩慢声说道,像是叹息一般,“我十七岁那年,第一次见着殷无峥。”
大启靖王与西梁质子,前朝废帝与新朝天子,这两人的纠葛宫中早传遍了,即便允乐年岁小,可他自小在宫里,两年之前,他也曾经历过那靖王追着西梁质子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三年。
听凤栩提起往事,允乐小心翼翼地敛眉道:“陛下他…还是心疼主子的。”
凤栩便不再说话,平淡而死寂的目光又望向窗外,他瞧着殿宇层叠的影,这是一座琉璃玉瓦金碧辉煌的囚笼,可这也曾是他的家,天地广袤,倦鸟总要归巢,除了这里,他也无处可去。
允乐便无声地叹了口气,将那盅药膳摆在小几上,转身去收拾殿中的浮尘。
安谧寝殿忽地传来允乐一声惊咦。
凤栩瞧去,正见允乐站在铜镜前,抽屉开着,他手中拿着片碎瓷,口中还念叨着:“昨日碎的瓷盅分明收拾得干净,怎么还有一片……”
“放下。”凤栩淡声。
允乐无端觉得脊背发寒,指尖发颤着将那碎瓷放回了抽屉里,余光瞥见抽屉中还有个精巧的小瓷瓶,他虽然年纪小,可到底在宫中这么多年,自然晓得奴才的眼和手都听主子的,当即权当什么都没瞧见,将抽屉推了回去。
盯着他的那道阴鸷目光停留片刻,这才缓缓挪开。
允乐抬眸,便瞧见凤栩又是那副平淡到毫无生气地模样,正望着窗外出神,他还记着方才那一眼的阴冷杀气,当即不敢多瞧,匆匆垂眼退了下去。
傍晚时分,处理完政务的殷无峥才回净麟宫,凤栩仍靠坐在床边的短榻上,眉眼弯弯地笑说:“你回来啦。”
可惜那笑也克制清淡,少了张狂明媚。
“嗯,今日如何?”殷无峥坐在小炕桌的另一侧。
“都好。”凤栩笑吟吟的,目光又转回窗外,“听允乐说了不少前朝的风声,这场雨下得巧,想来晏家的将军,又要说我这前朝旧主昏聩无能罪孽深重,必杀之以平天怒与人怨了吧,”
殷无峥一哽。
晏颂清的确整日盯着凤栩,恨不得立刻要他身首异处。
但凤栩满不在乎似的笑了笑,“谁让他喜欢你呢,不过晏家的将军温文尔雅,精明能干,该是你喜欢的那种人,殷无峥,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晏颂清的确和从前的凤栩南辕北辙是两个极端,凤栩自认是个小人,想要的就要得到,再下三滥的手段也用过,嚣张得不可一世,跋扈到不知天高地厚,而晏颂清显然不同,他毕竟是个调兵遣将的将军,用起兵法谋略来得心应手,待人接物却都文雅,活脱脱一个伪君子。
凤栩从允乐口中听了不少有关这位晏小将军的传闻。
“我喜欢的那种人?”殷无峥捏着凤栩的下颌要他转过来瞧自己,“我喜欢的哪种?”
“晏颂清那种啊。”凤栩语气无谓,像是不怎么在乎,“青梅竹马,年少追随,一路扶持,他又喜欢你,倘若你们在一起,该是佳话,要传颂百世的。”
他说得平静,可有多嫉妒唯凤栩自己知道。
嫉妒能光明正大站在殷无峥身边的晏颂清,嫉妒他们不仅是君臣更是同道中人,嫉妒他们一路而来的并肩作战。
而他只能是个局外人,殷无峥的称帝之路上,他凤栩至多只是个被推下龙椅的前朝旧主而已。
浓墨重彩的画卷之上,凤栩只是个墨点子。
好在他已经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足够久,即便仍有酸涩,可这点妒忌带来的痛苦于凤栩而言早已不痛不痒,明心殿的两年让娇气的小凤凰变得无坚不摧。
最多也只是有几分不甘,凤栩早就认了,他命该如此。
他是凤栩,是大启凤氏的后裔,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做不成殷无峥的同道中人。
这就是命。
殷无峥不作声,就这么瞧着凤栩。
又是这样寂静无声的悲伤,殷无峥不由得想,他以为只要笑着,旁人就瞧不出难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