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一张船票42
她当时社会化程度比较低,相当于一只智商略高一点的黑猩猩,攻击性极强,只知道唯我独尊。
而二十八岁的陈斐总算是懂事了一点,起码在进庙里之前摘掉了帽子,掏出二十块钱放进募资箱,在蒲团上虔诚地跪下,默默许愿:妈祖娘娘,请您让徐行出门摔断腿吧。不用很重的伤,摔断腿就可以了。
一个老头在清理供奉于妈祖像前的香炉,苕帚扫起尘烟,激得她打了个喷嚏。
“对不住。”
“没事。”
老头指指外面:“要下雨了,得扫干净,不然下完雨就潮了,不好搞哇。”
陈斐被浓重的福建口音弄得不明所以,朝外看,出门时还晴空万里,一眨眼的功夫,天色已然阴沉下来,灰色的阴云远远地从海岸线压过来,远处的海面上落下一道灰色的幕墙,那是已经在下暴雨的区域。
她跳起来跑出门去骑车。还没走到车跟前,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砸在脸上生疼,她几乎是痛出了声,连忙又跑回来。
难道是她许的愿望太过恶毒?不但实现不了,还有现世报。
陈斐暗自腹诽,颇想把捐出去的二十块再掏出来,碍于洞口太小,实在无法施展。
有人从外头踢踢踏踏地跑进来,虽然撑着伞,身上却已经被淋了半湿,偏还怪讲究的,怕伞上的雨水弄湿地面,站在门槛前哗啦啦一通好帅,陈斐躲闪不及,像大雨天借钱回来的陆依萍一样被甩了一身泥点子。
那人还毫无知觉。她怒目圆睁,刚要开口,哑了嗓子。
盛嘉实是在前一天晚上上的岛。
这座城市在二十一世纪的头十年以做假鞋出名,从几百到上千上万的运动鞋休闲鞋,没什么仿不出来,他所在的律所还帮一家知名品牌打过官司,来此地调研过。但要说第一次来这里,那还得回溯到八年前的夏天——
火车到站已经是深夜,同行的朋友都不想动弹了,只有陈斐梗着脖子说要出门吃饭,盛嘉实着实不放心她独自出门,不情不愿地拖着两条腿出门。灯光昏暗,沿街商铺皆是破败,他拽住陈斐T恤的一角问她:我们不会被拐吧?
陈斐把他的手拍开,温柔地说:别多想了。我们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卖去黑煤窑也是个赔钱货。
坐在下午三点的咖啡店里,他安静地回想着少年时代昏黄的绮梦,直到叶原坐下来,在他面前挥挥手,恍如大梦初醒。
一周前,叶原指名道姓的帖子在网上开始大范围流传,其血泪控诉之惨痛、经历之真实,引发了广大法律民工的共鸣。盛嘉实平时基本不上网,还是周文远转发链接给他:“这是那个谁吗?”
言辞激烈,骂公司骂业务骂行业畸形骂小老板PUA,就差指着鼻子骂周文远本人了。他看了只觉得天上降下一道雷,道德的阴影罩到自己头上,却还隐隐觉得快意,因为这里面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大实话。
直到两周后原帖超过万赞,盛嘉实才恍然发觉,形势有些严峻了。
老板说:“这事儿你来解决。”
他犹豫了一下,把那句“她说得也没错啊”咽回了肚子里。
“说难听点啊,你是舆情的直接责任人。所以你得负责,让她把帖子删了。”
还舆情?贵司是什么了不得的公众机关吗?盛嘉实十分吃惊,进而意识到老板对自己的期待乃事救火队员:“我怎么负责?按着她的手让她删了?”
“这我管不着,你自己想办法吧。”
他没什么好办法。叶原离职之后就把所有人的微信都删了,电话也统统拉黑,他辗转多方,好不容易才联系上她,求爷爷告奶奶请她和自己见一面。
“我现在很忙的,走不开。”叶原说。
“你在忙什么?”
“我在休息。”
盛嘉实差点没晕过去。叶原离职之后就回了老家,他买车票过来,六个小时的动车,差点没把屁股坐穿。她大概也真没想到他会大老远跑过来,到底还是出门来了。
裸辞数月,工作对人气色的摧残逐渐退去,叶原的脸都圆了一圈,皮肤也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整个人都挺拔许多。她也不绕弯子,没等盛嘉实开口哀求,便说:“盛老师,给你带来麻烦,我真的很抱歉。”
盛嘉实本就没准备好心态,更没料到她如此坦诚,立时局促起来:“也不算什么麻烦吧。”
“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盛老师你也知道的。”她话锋一转,“删帖是不可能删的。我说的是实话,为什么要删帖?”
为什么要删帖?畸形的行业生态,压迫应届生来挤出利润空间的经营模式,把人当耗材使用的团队金字塔,他自己也完全了解,并深恶痛绝,却依然戴好了面具行走江湖,竟不觉得虚伪。
盛嘉实没说话。叶原打枪子儿似的把该说的都说完了,见他不回话,态度缓和了一些:“这个事情完全是我的责任,大不了让他们起诉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疲惫地揉揉眼睛。早上六点起床,连坐六个小时的动车,前一晚还在酒店开会到深夜,种种疲惫攀上肢体,大脑中枢仿佛彻底失去处理信息和表达的能力。盛嘉实从未感到如此疲惫。
他摘下眼镜,用纸巾轻轻擦拭镜片上的油污:“你说得没错。”
叶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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