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只求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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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只求公道
接下来有关银矿的调查之事进展很快,杨北岩身死,朝廷新派之人一时间难以到任,裴缜明面上有剿匪军,暗地里也有不少人手,杨逢再试图阻拦也不过螳臂挡车。
霖川城中不知从哪里起了传言,说杨家竟在城外深山中私开银矿,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这杨家富贵险中求,眼见着是要倒喽。话语像风一般在人们间传播,很快蔓延至街头巷尾,成了那段时日里人们最感趣的谈资,遮掩银矿的那块布如风雨飘摇中的一片落叶,再难以存续,后面不过是需要一个将它彻底扯下的契机。
这样的契机并不难寻,甚至不需要做得太高明,裴缜原本计划着让老李他们假扮行客,装作误入深山发现了银矿,惊惶地进城报官,府衙便顺理成章地派兵去看。然而事情却因为一个女人有了意料不到的发展。
那是一个极冷的清晨,府衙前的鼓槌都似要被冻上了,被一双布满裂纹的手拿起来,在冰冷的寒气中一下下地重重敲响鼓面。
衙门外面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视线聚集在一个跪着的女人身上。她看起来四十岁上下,一身粗布衣裳,蓝布巾中掉出的几缕头发中搀着白丝,是个干惯了活计的普通妇人。然而就是这个平凡的女人直挺挺地跪在府衙里,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公案后面的知府,声调平静又坚决地说,她要状告霖川首富杨家。
即便私底下唱衰,但杨家在霖川跋扈纵横多年,人们对它的畏惧仍旧难以拔除,此时听了女人的话都是一惊,觉得她简直是不要命了,皆纷纷议论起来。女人似是毫没听到身后的喧嚷,她的双手攥紧着自己膝前的衣裳,一字一句地诉出冤屈。
三年前她的丈夫被杨家选中做车夫,本以为是件高兴事,谁知车夫是真,却不是载杨府里的贵人,而是深山里的矿土。男人贪财,又被恐吓,虽知道这是要下狱的事,却还是签了生死状,若不是某次醉后说漏了嘴,女人怕也是一直要被埋在鼓里。那之后两人便一直为此事争吵不休,一个要求从杨府辞了工回来,一个纠结说此事难办,到最后终究还是松了口,说找机会试一试。
谁也不知那一面竟是永别,毫无音讯大半月后,杨府的下人来到她家,说男人赶车时不小心掉入悬崖,尸骨无存,主子宅心仁厚,给他们这二十两白银当作抚慰。女人不依,哭喊着要求出真相,那人便忽然变了脸色,恶狠狠地威胁她别不知好歹,想一想家中的老母和幼儿,若不想他们也出些什么事,便拿了这些银子安生过接下来的日子。她的痛哭被扼在喉咙里,在地上呆坐到天黑,然后踉跄地爬起来去厨屋做饭,在第二天娘又问起来阿亮去哪了的时候,她平静地端着碗往嘴里扒饭,说路上赶上征兵去了西疆战场。这些年西疆大片领土沦入昌阗之手,不知死了多少人,军力贫乏,确是常有被强行征兵的事发生,赶到自家头上也不稀奇。
老太太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默默地放下碗发了好久的呆,之后很长一段时日都没再问过,直至一年后她的神智逐渐糊涂起来,才又开始频繁地一遍遍地问阿亮去了哪里。女人每次都是同样地回,渐渐地,似乎连她自己也快要相信了,没有什么杨家,也没有什么银矿,男人只是去了另一片同样吃人的战场。
直至近日霖川城中有关银矿的传言风行,她好似看到希望,原本以为再也见不了天日的秘密忽然挣扎起来,想要冲破淤黑的泥土。
她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木盒子放在身前,里面是排列整齐的白崭崭二十两白银,她向着公理和正义深深俯下身去,求它们的一次垂怜,颤抖地哽咽道:“当年杨府给的二十两白银都在里面,丝毫未动,现在还给他们,只求大人能给一个公道。”
她的眼中流下几道泪来:“找回我丈夫的尸身。”
成南站在人群里静默地看着她,想到那个慈蔼的老太太,她日复一日地坐在家门前,平和地说在想什么时候死啊。他的视线越过那女人瘦弱的脊背,看向湛蓝如洗的天空,不知道这样干净明澈的天空下,为何会藏着那么多肮脏的罪恶。
在女人之后,衙门又陆续迎来好几个前来状告杨家的人,无一例外与银矿有关,其中大多是从相隔甚远的外县赶来。他们穿着粗布衣裳,看起来贫穷,老实,即便是哭诉冤屈都显得畏缩和低顺,这世上却偏偏这样的人常受委屈。
他们的出现对裴缜而言算是件好事,可无论是谁也无法因此感到高兴。夜里,成南打破自己先前在心底立的誓,又陪着裴缜喝了回酒。夜间的寒气冻得人手脚生疼,裴缜仰着头看错落枝桠间悬着的下弦月,觉得像是在穿过岁月完成和裴铭疆与裴铭书的一次共饮。
端王告诉他,当年裴铭书离开京城前,曾和裴铭疆在院中饮了一整夜的酒。那时候也是冬日,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推演了所有可能面临的困境与结局,他们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在黎明将至前的黑暗中长久地沉默,而后在天边破白时,举杯相碰,选了最危险也最无愧于心的那条路。
裴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理解甚至怨恨他们的选择,可如今他想起来那个杞人忧天的故事,想起来那局明知是输仍要下的死棋,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离父亲和伯父那样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