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你很勇敢100
彼时房内只有他与那些前来查案的官兵,家人们尽在门外不知情地等候,等说罢,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请求让自己换件干净衣裳,然后再随着官兵们去衙门。对一个垂危老人,这样的请求听起来并不过分,于是官兵们便暂时先出去了,待一会儿后再进来却发现那人已吊死在房梁之上,不知重病至此究竟是哪里来的力气,也或许是实在无颜面对门外的儿女子孙。
真相便在短短几天之中被接连披露,似乎并不是多么复杂的案子,用心查一查便能探明的事情,却是二十多年前李达儒头顶上怎么也翻不了的天。
李老三的尸身在衙门里停放数日后,终于能够落土安息。成南做主将他埋在了那块有他妻儿所在的荒地,正在两片旧坟中间,微微靠后的位置,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看顾着前面的两人,永远不会再分开。
他或许算得上是多年来第一个这样正儿八经下葬、还拥有一座体面的坟茔的乞丐,许多叫花子都来送他这最后一程,但死亡带给人的不是哭泣便是沉默,他们没有深到要痛哭的情分,于是便只有长久的沉默,最后叹上几句,有说没想到他有这样惨的心事和过往的,也有说没想到他能有那样的胆魄和勇气的,话里话外有惋惜,有慨叹,也有些想到自己的羡慕与伤感。
人接连地到来,又渐次离开,到最后只剩下余不行和成南两个。头顶上白盘似的太阳驱不散寒意,呼吸间的白气扑在灰沉的天地间,冬日总是这样苍凉,看起来毫无生机,但那蔫答答的麦苗却蕴着来年的丰实和绿意。
余不行偏头去看成南,往日爱哭鼻子的人这回却一滴眼泪也没掉,成南注意到他的视线,低声道:“没什么好难过的,这对他是件好事,死前那一会儿定是他这辈子最畅快的时候。”
余不行没说话,只是半晌之后低下头笑了笑。以前谁病了死了,总是他绞尽脑汁想法子去安慰胖团子,现如今却是二人位置颠倒,成了成南对他出言劝慰。时间就是这样,它悄然间改变很多,风光落魄都化为尘烟,勇敢的大人变成畏缩的老人,爱哭的小孩有了坚实的脊背,放荡的浪子开始想要归家。
余不行喊成南的名字,说:“我也想换种生活了。”
他从十四岁那年离开家,到现在正好二十年。他像是个天生的浪荡坏种,懒,馋,吃不了苦,受不了罪,生下来就是为了和他那对望子成龙的爹娘较劲,非要做那淤泥里蠕动的烂虫。谁知道呢,也或许只是单纯的孩子使坏,谁知道,反正在几年后他疯够了想起来回家的时候,他的老娘早已病死,老头拿着扫帚将他赶出门,直至死去也未再与他相认。年少时的洋洋自得化为自我厌弃的刀,他从此混迹在乞丐堆里度日,再也没想过走其他的路。
而在小半辈子过去的时候,他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冬日,很认真地告诉成南,说想换种生活了。
那很好,成南心里这样想,也便这样说:“那很好。”
裴缜是这天来的最后一个人,他身边没有带任何随从,只是以与李老三有过旧交的裴缜身份前来。
人总是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时间的痕迹,余不行想起以前裴缜总是来找成南,那时他常调侃,问裴缜是不是看上他们阿团了。如今却无论如何再无法将他们当小孩看了,当年笑侃的话也成了不该如何去触碰的真相。
简短打过招呼后,余不行拍了拍成南的肩,说:“你们聊,我先走了。”
余不行离开之后,裴缜蹲下身,将带来的一坛酒尽数洒在了新立的那座坟头前。以前那些乞丐里他最瞧不上李老三,这人看起来市侩、贪婪又谄媚,还偷了成南的碗去卖,现下裴缜仍算不得喜欢他,却也敬服他在某些时刻的血性与勇气。
半下午单薄的日光中,他们离开那相偎相靠的三座土坟,朝城中走去。一路上成南的话很多,先是问裴缜为什么要给李老三带那难喝的酒,后来又说余不行的新决定,念念叨叨茹兰姐多么好,曾经怎样照顾他,直至进了城,他还在感叹,希望余不行能与白茹兰早点和好,之后好好对人家。
他说什么裴缜都听着应着,每一句话都稳稳托住,可成南的话却似乎还是说尽了,他在某一刻忽然变得沉默下来,又向前走了一阵后,他说累了,想歇一会儿。
早长大了的两人于是就旁若无人地靠着墙根坐了下来,像多年以前一样,成南在街边要饭,锦衣玉贵的小少爷贴在旁边陪着他,百无聊赖的时候一迭声地喊成南,不知道有多惹人烦,却也谁都不说要走。
周围人烟寂静,正对着一脉河水,裴缜扭头看成南,忽然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发,随后便没再收回来,一下又一下地顺着,低声说:“别难过。”
成南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缓慢地倾身下去,将脸趴到裴缜的膝头上,很轻地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他偏过头露出半张脸,从裴缜膝上看他:“特别奇怪,我那天看着杨逢,忽然觉得一点也不害怕他。不是因为你在,即便你不在那里,我也不觉得怕他了。”
“你很勇敢。”土墙之下,裴缜俯身亲他的鬓发,“一直以来,你都特别勇敢。”
成南被他直白的话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转回头去整张脸都埋在了裴缜膝上,之后许久没再有动静。天空澈蓝如洗,时而有鸟飞过,裴缜感受到自己膝上的湿意,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成南完完整整地拢在臂弯里,包括过去、现在、将来,和那所有好与不好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