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这时距他卸剑离山未满一月,元无雨余怒未消,见他愣愣地站在洞府门口,两眼先是一亮,紧接着俊秀眉头猛地皱起,没好气儿地说。
“不是不要我这个师父了,还回来做什么?”
“师……父。”
宁逊有些艰涩地吐出那个音节,竟诧异地发现,那副从前未敢直面的怒容,如今坦然视之,其实并没有印象中那般强烈的厌恶,反倒透着股别别扭扭的关心。
正如此时,他只轻唤一声,对方脸色便显而易见地缓和下来,又哼一声:“还不进来?”
说罢负手转身,端着步子当先进屋,摇晃的背影几乎有几分可爱。
宁逊既觉眼前人无比熟悉,概因从前一味自卑恐惧,竟未细细端详过他,一下子又陌生得新奇,遂暂抛无数错乱前缘,跟着穿过花蔓繁茂的小径,一步步也似逆溯而上,终于踏回仍在空翠山下的时光。
刚进了屋,便见元无雨侧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宁逊心中一动,未及启口,肩上先挨了剑鞘轻轻一敲。
“看你滚的这一身土,洗干净了再来说话。”
宁逊:“……”
差点儿要忘了,自己的娇气师父,目中从来容不下沙子。
洗尽一身尘霾,紧绷太久的心防不觉也随之卸甲,待他换上干燥舒适的衣物,回到屋中时,元无雨正倚在窗前挑灯。
烛花一爆,暖光下那双眉目分外柔软,修仙之人容颜常驻,可此间映入眼帘的,又分明是十分年轻的一张脸。
宁逊回望着他,长舒一口气,积压已久的倦意忽然上涌。
“自顾自跑出去,吃苦了,是不是?几日不见,老成这样。”
元无雨打量他时,仍然微蹙着眉,这时宁逊发现,这副表情其实也不似全然出自挑剔,更有些无奈的期盼。
“是,弟子……”他斟酌着说,“弟子在山外的见闻,令心中疑惑颇多,因此回来,想请师父解惑。”
未料话音未落,元无雨竟忽地沉下脸来:“什么意思,是不是若非受苦,还不想回来了?”
“不、我——”
宁逊还没说完,他却一眨眼便顺捋平了自己的老虎须,鼻子里闷声哼道:“算了,你且说来。”
——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人其实这么好哄?
还是把他的一喜一怒都太当回事儿,才会在他身边那么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腹诽万千,未及浮上在喉头便被咽下,宁逊清清嗓,缓声道来。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
第47章
故事漫漫如长夜,终于说至结尾,元无雨神情莫测,变化几番,迟疑地启口道。
“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
“是我在山外遇到的一位异人。”
宁逊面不改色地接口。
“唔,所以——”
“他……对目下的状况有些困惑,不知自己经历的,究竟是灭绝炉烟的幻境,还是天之苍苍的幻境。”
元无雨一眨眼,反问道:“重要么?”
“什……”
“无论哪个,不都是天魔相的咒术所致,只消将天魔相斩灭,管他什么幻境,尽可破之。”
大抵坐惯了山巅的强者,思路总是如此直白,宁逊不由哑然失笑,倒是元无雨摸了摸下巴,又道。
“你想要我解惑,我却觉得,这故事没甚意思,也没什么可解的惑。”
“师父有何见解?”
元无雨狭起眼斜睨着他:“笨,他那瞎眼的同伴说的话,他半点儿没听进去,你也半点儿没听进去?”
“他说的……”宁逊思量片刻,“莫非是,眼睛?”
“不错,那人从天魔障中出来,划了自己的眼睛,你——的朋友跳进秘境深处之际,他的提醒亦是眼睛,怎不多往这里想想?”
宁逊道:“可我——的朋友回到百年之前,也曾留意观察故人双眼,并非发现有何异常。”
“我以为,关键是他在障中见到了什么。”元无雨喃喃道,“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呢?”
他想了片刻,便又接着说:“倘若是我,或许便是见到你了。”
乍然听见这么一句,宁逊心中微地一惊,细观他坦率神色,却看不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一时启口竟有些结巴:“师、师父何出此言?”
“这还须问?”元无雨却回以更大惊小怪的一瞪,理所应当地说,“天下之大,万万人里,为师只你一个徒弟,天魔若想陷我、惑我,除了你,还有什么把柄可抓?”
“那……又为何自伤?”
“倘若是我——”元无雨抓了抓脑袋,“想不出,能有什么秘境值得自毁双目,除非……明知是假的,睁眼看着却下不去手?或者,目之所见皆会迷惑心智,唯有毁坏视觉,才能找到出路?”
“……”
“怎么不说话,想到什么了?”
“没……”宁逊道,“只是忽然发现,师父话很多。”
元无雨怒发冲冠,拍案而起:“是你难得叫我解惑!”
他轻咳一声,理整怒发,平和道:“罢了,你才生心魔,为师不与你计较……”
宁逊浅浅抿唇,直到这时,才终能轻松地微笑起来:“多谢师父点拨,我已有头绪了。”
“什么头绪?”
“这幻境的阵眼,原是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