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老三!”定远侯绝没想到何易晞为了这个始山女子真的敢自刺心口,当即嘶声哑叫,腿一弯跌倒上前把颤抖痉挛的何易晞抓进怀里,一边妄图掰开她抓刀的手,一边大吼:“老三……囡囡,囡囡!不要吓爹啊!大夫……大夫!救我女儿!”
当一个父亲看着亲生女儿在自己面前自戕,是何等绝望痛苦,纵使他武功盖世,位高名盛。不过无论定远侯的嘶吼有多绝望多痛苦,都传不出郡主府的高墙,更传不到三百里以外的边境。
军营大帐中,炉炭正旺,挡住帘外大风,拢出一帐温暖。姜珩羽薄衫简袍,斜靠榻上高枕,盯着捏在指尖的药丸出神,额头上不住地沁出虚汗。她刚练完剑,疲惫强烈。练剑习箭一日敢不倦怠,又噩梦缠身总是睡不好,她实在是太累。纵使虚透如此,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药丸,还是犹豫万分。
“水梦散”,始山国不可言说的禁药。初服使人轻松无比,入梦如卧水,舒适快乐,能忘记一切忧愁。可是这些快乐皆为陷阱,久服之后就会显出它凶险本色。上瘾之后,必须每日服食,否则体痛难忍,最后身体崩垮,人为药活。姜珩羽年少时无人管束交友不慎,曾被恶友蛊惑偷服过一次,幸被谢鹭发现,下大功夫逼她再不敢碰。现在她手中这一粒,就是当年余下的,这么多年确实没有再碰。可是如今……姜珩羽长叹,极力克制把药丸靠近唇边的冲动。
奢望不高,只是想要一场无忧的睡梦……
忽地帘门掀开,简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汁,小心翼翼地慢步进来。姜珩羽慌忙把药丸丢进案上木盒,和盒里的骰子转盅一起盖上盒盖,盖上自己的荒诞年少。
“殿殿下,趁热喝吧。这这次属下把草药捣得更碎了,效果应该会更好。”
简岑捧着的是当地治疗失眠多梦的草药汤。身为贴身护卫,简岑知道姜珩羽经常从噩梦中惊醒,便每日从极少的休息时间里挤出一个多时辰,出营采药熬夜煎药。军医确实也说这汤药有益无害,简岑更是报以希望。可是姜珩羽喝过十几碗这种苦药了,觉得并不起什么效用。但她不忍辜负面罩之上那双眼睛中的期盼光芒。于是她接药在手,捧向唇边。
就此时,帐外又有人叩见。帘门再掀,心腹进帐。
“殿下,瓮城密使来报。”
姜珩羽放下药碗,坐直身子:“说。”
“近日,瓮城在排一出新戏。演排中有伶人梳我始山发髻,大闹街道,似有轻侮之意。”
“哼,卑鄙如她,不奇怪……还有呢?”
“据报,定远侯前些天就离开了独峰关,似向瓮城而去。”
“这么快就离开了独峰关?”姜珩羽稍思,马上面有笑意:“看来驻守独峰关的那位王弟没给大侯爷什么面子吧,气得他这么早就要去女儿那过新年……王弟的意思就是东莱王的意思。东莱也不是铁板一块嘛。旧王近臣,新王又如何?何家的日子,可能不是那么好过了哟。”
姜珩羽挥手把案上木盒推远,转向简岑双眸烁烁道:“我必能等到,何易晞跪在我脚边那天。”
第七十二章
血,想从模糊伤口夺路而出,出师未捷就被死死按住,渗入已经红透的麻布里。
老大夫扭头甩额,双手丝毫不敢放松。他额头上的汗珠砸进校场的灰尘里,凝出一个个浅坑,剩下的则汇进眼里,泛开强烈的刺痛。他顾不得缓解自己的疼痛,满眼仿佛都被何易晞胸口涌出的血染得通红。他也来不及等郡主府的女性医官过来辅助,不顾男女之防自己动手。他甚至来不及把郡主移到干净安全的地方再拔刀。伤处的危急,出血的惨烈,以及定远侯从未闻听的哀求哭喊,让他抛去一切忌惮,只顾从生死间夺回何易晞的命。
校场上的亲兵噤若寒蝉。谁也想不到郡主会突然在定远侯面前自戕。这些战士们久经沙场,看过了太多鲜血与死亡,就算没被郡主胸口绽放出的大片鲜红刺激眼眸,也被定远侯急切哀嚎所震。他们极想为跪地哭喊女儿的主君做点什么,又一动不敢动。
而一直候在校场外围不得入内的郭萱雅,在目睹了何易晞刀刺胸口的瞬间后,第一时间扯来了同候场外的老大夫,又在惊骇惧急中奔去唤府里郎中,准备麻布药物并清场侍从,只留郡主心腹留守卧房,以免今日之变故外传。等到一切安排完,她又冲回校场,然后一屁股跌坐在地,手脚酸软再爬不起来,举手想抹汗,才知满脸是泪。
有如此亲随,所以说瓮城郡主何易晞,干啥啥不行,运气倒还行!
何易晞的运气,点亮了老大夫眼里的希望。掌下紧压的伤口,血竟然渐渐止住。定远侯立即抱起何易晞挪去卧房。众亲兵架起郭萱雅,一起随护主君。校场上眨眼只剩钟无名捧着定远侯的佩剑,走到那一小汪血泊前。
和血泊旁不省人事的谢鹭。
此刻,再没有以身作盾的郡主来干扰。他要取谢鹭性命只在挥剑之间。剑柄在手掌上翻转,幽寒的锋刃转眼贴在了谢鹭咽喉上……
“谢姐姐!咳……”何易晞猛然睁眼,梦魇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胸口扎紧连绵的疼痛和耳旁父亲沉重的吁气。睁眼耗尽力气,她又阖上眼睛,心唤父亲,只听见又是那声沙哑与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