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论果衍因51
李无疏许久不曾哭过。
上一次还是在他孩提时, 他与家人走失,孤身一人坐在阶上哭泣。一个竖着高冠的道士站在一丈开外,彬彬有礼地问他:“小友因何落泪?”
他一把揩去泪水,强作镇定道:“我没有哭。是柳絮飘进了眼睛里。”
道士又问:“小友一人独行?”
如此这般, 他于是穿上了和道士一样的白色道袍, 袖口领口的蓝边上绣着青羽暗纹, 得了个名字,叫李无疏。俗名不记得了,俗世的父母记不清了, 连他哭过这件事都忘个干净。
而现在他却逐渐回忆清楚,自己是如何得到这个名字,以及如何习得一身本事, 却不知那个最为护短的太微宗主, 那个侠名无名的燕赵剑仙,那个初见时彬彬有礼的道士——是如何在他不知晓的情况下,永远地回不来了。
李无疏将阮柒死死按在冰柱上,眼泪不间断地落在对方脸上。
“你,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李无疏?你究竟是什么人?”
“修正因果之人。”即使被扣住命门, 阮柒仍是不急不缓地答话。
修何种因?正哪般果?李无疏之死是因还是果?李无疏死了,便才是正确的因果?那如今李无疏复活重生, 又要如何去修正?
“我乱了你的因果,你何不直接将我杀了!为何几番相助于我?”
阮柒看他悲愤交加, 神情狂乱, 并不作声。
李无疏后退两步, 捡起覆水剑扔向他, 又自行拔出参阳。
阮柒接过覆水, 心下了然, 解开剑上道道缠绕的白布,亮了兵刃。
他与李无疏两人现下已不再身处那间逼仄无门的静思阁,而是一个竖满晶莹冰柱的天然冰窟,冰窟正中有根硕大的冰柱,周边零零散散布着稍细的冰柱。镜面一样雪亮的冰柱上映着李无疏红红的眼,覆水的锋刃上亦然。
李无疏却哪管得了对方是否礼让先手,兀自抢上前来。
阮柒正要横剑一挡,他却身形一晃,化出七个虚影——仍是“邺城题赋”的变招,虽只有七个虚影,但合北斗之阵,剑气齐发,虚实难辨。阮柒却不费心辨认,而是将七处攻势一一招架,覆水在他手心转了数圈,转出数道剑影,如湖光漾漾,乃是以虚打虚之招。
电光之间,阮柒已从兵刃交接的细微差别锁定天枢之位。李无疏见他入彀,真正身形方露,竟是由上而下的一招“霜天月沉”,正出自剑宗《莳花二十一式》,是个观赏性与实用性兼具的剑招。阮柒却早听得他衣袍响动,脚步一挪,未见他动作有多快,却足堪将剑锋调转一周又半,直指参阳剑尖,无愧“步虚剑法”之名。
李无疏下坠的身形已被阻住,头足倒悬,立时调用通身灵力,威压而下。阮柒举重若轻,纹丝不动。李无疏便与他僵持不下,本就因体内药性气血上涌,现下倒悬不一会儿,白白的面皮便红了个透。
阮柒怕他支撑不住,忽地撤剑,飞起一掌将他推开。他足下一踏,将一根冰柱踏得断作两截,借力再向阮柒刺来。阮柒这时却又不发虚招,很朴实地将参阳一格。
李无疏正待接上一招“参阳第三式”,却听阮柒打了一个响指,顿时脚下一空,又一次从天而落,这次不复“霜天月沉”的气势,眼看就要砸到阮柒,谁知阮柒伸手一捞,把他放在了地上。
三招便败,李无疏从未输得如此毫无悬念。
“技不如人,我认败。动手吧。”
阮柒却将剑收了,缓慢道:“我杀不了你。”
“……”李无疏骑虎难下,不尴不尬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因那个誓咒吗?”
阮柒仿佛对他知晓此事有些意外。
李无疏念道:“‘我将踏碎因果,击穿止战之印,令此荒唐世道,重归混沌。我必将你从使命中放黜,如不然,便教我死于覆水剑下,魂消魄散。’”他掀开衣领,露出咒文一角,“这个印记,你身上也有。”
阮柒道:“不错。”
“既然我没能兑现誓言,你怎会杀不了我?”
阮柒泼墨的一双眼看着他,久久不言,让李无疏疑心他正在编话。半晌,他垂下双眼,低声道:“我若杀你,便如赤墟那日一般。”
李无疏一愣:“就是说,我仍会重生?”
阮柒道:“这个誓咒是你自灵枢宗禁书残卷窥得,是灵枢宗禁术,一旦咒成,不会消失,除非你死,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你在履誓中途认败,向我求救。”
“我明白了。”李无疏苍白着脸笑了起来,“看来我做的这番文字陷阱,占你大便宜了。我若执意不认输,又没个能人异士将我杀了,誓言便永远不能了结。你便永远被这个誓咒拘住。”
阮柒似要辩驳,却又无可辩驳。
李无疏继续道:“而若我向你求救,便等同于认输,下场仍是被你杀了罢?”不等阮柒回答,他又感叹,“怪不得你一身本事,这一路上每涉险境却不动声色,原来是等我开口求你。”他回想在静思阁广场,自己险些就要向阮柒求救了。
阮柒立刻皱了眉:“我……”
“难为你了。如今我也不知如何解这誓咒。不若等我试试,看能否教这世道变一变天,不成,你再杀我吧。”李无疏微笑着,垂下的眼皮有些黯然。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同李刻霜开的玩笑竟是真的,阮柒与他同行,当真是为了伺机杀他。再一想,又觉好笑,自己明明早就言中,现在又何必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