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36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降临。
冷风从窗棂渗了进来,降下殿内颓靡的热度。
卫芜僮眼神空洞,盯着顶上的床帏。
他好似对痛楚也好,愉悦也罢,都失去了感知。
“沈寐。”他平静地道,“放了她。”
嗓音融入夜色,几乎要听不见,但落在沈寐耳畔却是分明。
沈寐侧过身来,恶狠狠地道:“卫芜僮!”
锦被滑落,露出半截遍布青紫痕迹的肩,微凉的风灌了进来。
卫芜僮蜷着身子,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咳了起来。
沈寐眼神一晃,“你……”
沈寐迟疑地伸出手,似乎想要去碰卫芜僮的肩,却在即将触碰之时,硬生生停住了。
他听着卫芜僮的咳声,直到终了。
又过了片刻,他才道:“晏殊郦私自与卫府通信,滥用皇后职权,藐视天威,纵然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饶……”
卫芜僮瑟缩了一下,身子离沈寐远了些。
沈寐皱了皱眉,又道:“放了她,并非不可。”
“废去后位,逐她出宫,让她回丞相府便是。”沈寐想到太医的话,语气硬生生转了个弯,“如此,你可宽心?”
自入宫以来,卫芜僮与沈寐鲜少有这般平和之时。
望着床榻一角,卫芜僮眼中无悲无喜,应了声,“嗯。”
那一声轻之又轻,随着尘埃散落。
窗外雨声渐浓。
沈寐心头忽然一紧,唤道:“卫芜僮。”
卫芜僮闭上双眼,没有回应。
沈寐还在想着如何让卫芜僮病情好转,痊愈同前。
卫芜僮却想,不如归去,身死魂消。
渐行渐远,不过如此。
-
晏殊郦出宫之日定在十日后。
恰是仲冬之末。
沈寐这次没有骗卫芜僮,说了会放晏殊郦出宫,在次日便下了令,将晏殊郦从冷宫接了出来。
只不过回的不是凤仪殿,而是一处偏殿。
与此同时,那日早朝,沈寐下旨废后。
旨意一出,满朝哗然。
原本晏殊郦被禁足在冷宫时,朝中便有些不同的声音,以右相为首,他们在沈寐立后一事上下了大功夫,听得晏殊郦被禁足自是不满。
但沈寐一意孤行。
他们拗不过沈寐,还以为禁足一事过去之后,会听到晏殊郦重回凤仪殿的消息,没曾想等来的是废后。
朝中大臣纷纷上奏,请求沈寐收回旨意。
这事闹得大了些,毕竟谁也不想看到沈寐好不容易同意立后,子嗣无所出,又成了后位空悬的局面。
闹了好些时日,朝中的声音才逐渐压下去,这才定了晏殊郦出宫的日子。
晏殊郦出宫那日,连续下了多日的雪终于停歇了。
无风无雨,白云万里。
是难得的好天气。
卫芜僮安静靠着椅背,望着殿外天光,又听得宫人极轻的窃窃私语,猜测晏殊郦此时应当是在宫门前。
晏殊郦入宫时如何如何,卫芜僮不曾见过,如今她出宫了,卫芜僮也没有亲送的道理,便只隔着宫墙,遥遥相望。
而在重重宫墙后,那厢晏殊郦堪堪踏出宫门。
宫门外停着丞相府的马车。
依沈寐的旨意,晏殊郦确实可以出宫,只不过她为废后,身份上到底贬了丞相府的脸面。
那辆马车是来接她的不错,却不是接她回丞相府,而是将她送离皇城。
若是从前,她心高气傲,或许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如今却只觉得唏嘘。
她大婚那日,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匆忙定的日子,亦是吉日,她被迎进宫门,踏上红绸时,听到了许多祝词。
那时所有人阿谀奉承,都说她与沈寐相配。
可如今……
她望着眼前素净的马车,还有马车旁候着的一名仆人。
除此之外,她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先前冷宫的凉意涌了上来。
不合时宜地,她想起了卫芜僮。
想起了那双带笑的眸子。
“小姐。”仆人唤她。
在宫门前,晏殊郦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转过身,目光穿过宫门前的守卫,落在更远,更远的地方。
晏殊郦很轻很轻地唤了卫芜僮的名字。
除了她自己,没有其他人听见。
便好似她与卫芜僮的初见,除了她自己,没有其他人记得。
一时欢喜。
余生遗憾。
“小姐。”仆人再次催促,“时辰不早了。”
晏殊郦艰难地收回目光,临了上马车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宫门。
宫墙密不透风。
这宫门之后,是个暗无天日,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清楚,卫芜僮也清楚。
可卫芜僮和她不一样。
卫芜僮逃不出这扇门了。
殿外天光依旧,卫芜僮恍惚听见马车驶离的声音,有人放下车帘,端坐于内,闭上了双眼。
晏殊郦应当出宫了吧?思及此,卫芜僮淡淡地偏过视线。
一晃,扫过殿前那棵枯树。
入冬多日,那枯树白雪积压,早已了无生机。
卫芜僮扯了扯唇角,像是在笑,又无甚笑意。
他想,等不到来年逢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