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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洗冤笔记(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75节

肉肉喵 37718字 2023-10-05
  此话一出,一道道目光向三个药童看去。黄杨皮一下子急了,道:“宋大人,小人可没说过假话,那晚白大夫走后,当真没人再进过书房了。”远志和当归也跟着摇头,以示自己没有说假话。
  宋慈面无表情地看了三个药童一眼,道:“有没有说假话,一会儿便知。”他的目光回到书案上,“凶手更换了蜡烛,让蜡烛自行燃尽熄灭,可点过蜡烛的人都知道,就算蜡烛燃尽熄灭,总会残留一些蜡油,在燃烛之处慢慢干结。这样一来,凶手便需回到书房,将这干结的蜡油剔除,以免留下破绽。高大夫,当日发现刘鹊死亡时,你是第一个进入书房的人,请问你进入书房时,可有在这书案上看到过残留的蜡油?”
  高良姜回忆当日所见,书案上有烛台、食盒和笔墨纸砚等物,并没有看见过残蜡,摇头道:“没有。”
  “书案上没有残蜡,可见凶手也知道刘鹊死在书案前,书案这地方太过显眼,没有将蜡烛放在这上面。”宋慈道,“但凶手也不会傻到将蜡烛放在远离书案的地方,否则从窗户外一眼便能看出烛火的位置不对。凶手选择的点烛之处,应该就在书案的附近,但又是一处很不起眼的地方。”他伸手指着书案外侧,那里摆放着一个面盆架,离书案有三四尺的距离,“在这个面盆架上,有些许细微的刮痕,凶手便是把蜡烛放在了此处,那些细微的刮痕,应该是凶手事后剔除残蜡时不小心留下的痕迹。案发之后,刘太丞家众人相继赶来了书房,高大夫,你可还记得谁接近过这个面盆架?”
  高良姜回想当时发现刘鹊死亡时的场景,猛地转过头去,盯住了远志。当日他冲进书房后,远志端着一盆洗脸水,紧跟着他进入了书房,将洗脸水放在了面盆架上。“远志,”他吃惊道,“是你?”
  远志连连摆手,道:“不是我……”
  “不只是远志,”宋慈目光一转,看向当归,“还有当归。刘鹊是被你们二人联手杀害的!”
  当归脸色一沉,回以摇头。
  宋慈说道:“刘鹊死的那晚,你们二人和黄杨皮都闹起了肚子,但黄杨皮后半夜睡下后便有所好转,你们二人却直到第二天一早才稍有好转,为何?因为当晚你们二人根本没有闹过肚子,真正闹肚子的只有黄杨皮一人,是你们二人给他下了泻药,好让他不断地跑茅房,让你们二人有进入书房动手的机会。当晚白大夫离开书房后,黄杨皮紧跟着便去了茅房,还因为茅房被石管家占着,耽搁了不少时间。你们二人便是在那时动的手,进入书房,用银针刺死刘鹊,再另点蜡烛,闩上房门,继续在大堂里分拣药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等到黄杨皮再回来,见书房里亮着烛火,自然不会想到刘鹊已死,他便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你们二人的证人,他见证了烛火在子时左右熄灭,见证了你们二人回房休息,见证了你们二人从没去过书房。你们二人当时是假装的闹肚子,但为了不露出破绽,毕竟医馆里的几位大夫都是懂医术的,说不定能看出你们二人闹肚子是假装的,于是你们二人也服用了泻药,只不过是在杀死刘鹊后才服用的,因此症状比黄杨皮来得晚,好得也就比黄杨皮迟。黄杨皮后半夜便有所好转,你们二人却是直到第二天一早,还是脸色苍白,看起来虚脱无力。”
  “好啊,原来凶手……凶手是你们两个!”黄杨皮又惊又怒,原本站在远志和当归身边的他,一连退开了好几步。
  远志紧挨着当归,见所有人都投来或惊讶或怨毒的目光,左手捏着衣角,摇头道:“宋大人,我和当归原本流落街头,幸被太丞收留做了药童,才能有衣有食,过上安稳日子。太丞去世后,先生成为家主,他没赶我们二人走,仍留我们二人做药童,我们二人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去害他?”
  “刘太丞家有一婢女,名叫紫草。”宋慈说道,“去年正月十二,紫草被发现吊死在后院,一种说法是她煎药时拿错了药,险些害得病人丧命,刘鹊因此将她赶出家门,卖给祁老二为妻,她不愿嫁给祁老二,选择了自尽;另一种说法是紫草与刘鹊有染,居老夫人于是将她贱卖给祁老二为妻,她不甘愿才选择了上吊。不管哪种说法,紫草都是死于上吊自尽。可我去泥溪村查验了她的尸骨,发现她


第一节 颈骨上嵌有一截断掉的针尖。经我查证,这截断掉的针尖出自针灸所用的毫针,而据黄杨皮回忆,当初紫草死后,刘鹊的针囊里正好少了一枚同等尺寸的毫针,且刘鹊打点过查案的官员,当天便以自尽结案,事后又急着处理紫草的尸体。由此可见,紫草之死并非上吊自尽,而是被刘鹊针刺风池穴,刺穿延髓而死。”
  宋慈说到此处,有意无意地朝夏震看了一眼,却见夏震神色发紧,似乎对他方才所言极为在意。目光从夏震身上移开,他直视着远志和当归,说道:“六年前,你们二人与紫草是一同来到刘太丞家的。当时你们二人一个身患重病奄奄一息,另一个人急得无计可施号啕大哭,是紫草的出现,救了你们二人。来到刘太丞家后,紫草更是对你们二人照顾有加,待你们二人如亲姐姐一般。紫草死后,你们二人未经刘鹊的允许,哪怕知道事后会被刘鹊责骂,也要去给紫草送葬。祁老二说,当年紫草的尸体运回泥溪村后,是你们二人帮着掘土安葬的。下葬之时,你们二人为紫草整理仪容,突然趴在棺材上大哭起来,良久才盖上棺盖,将棺材下葬。后来你们二人回到医馆,挨了刘鹊的骂后,去打扫药房,趁机翻看了刘鹊的针囊,却被黄杨皮撞见,黄杨皮只当你们二人是在整理针囊,并未放在心上。白大夫曾说,你们二人以前是刘扁的药童,又肯勤学苦练,耳濡目染之下,学会了不少医术,不但能帮着抓药煎药,还能帮着给病人施针,所以你们二人是懂针灸的。我想那时你们二人便已发现紫草真正的死因了。
  “今年正月十二,乃是紫草的周年祭日,你们二人选择用同样的方式,以银针刺入风池穴,杀死刘鹊为紫草报仇。你们二人原本的打算,是要伪造成没人进入过书房、刘鹊是在里面暴毙而亡的假象。要知道刘鹊最近半年染上风疾,已有好几次突然晕厥,他突然死在书房之中,只要验不出他风池穴上的针眼,极大可能会认为他是风疾发作暴病而死。只是你们二人没想到刘鹊会有求死之意,本就打算在当晚自尽,而且在你们二人进入书房动手之前,他刚好吃下了带有砒霜的糕点,虽然没来得及出现吐血、呕吐等毒发症状,但还是肤色发黑,舌生裂纹,嘴唇和指甲变得青紫,留下了中毒的迹象。想必你们二人第二天看见刘鹊有中毒迹象时,很是吃惊吧。风池穴上的针眼太过细小,又被头发遮掩,实在难以发现,若非我在紫草的颈骨上发现断针,进而去查验刘鹊的后颈,只怕也发现不了。倘若刘鹊没有吃下砒霜,身上没有出现中毒的迹象,只怕前来查案的韦应奎早就草草结案,人人都会当刘鹊是风疾发作而死。刘鹊是自己求死,却想假造他人谋杀,你们二人是谋杀刘鹊,却想假造他是自己死亡,此案真可谓是阴差阳错。
  “今日下午,我故意当着你们二人的面,问高大夫针刺风池穴的事,又故意说在刘鹊的脑后,发现了一枚扎入后颈的银针。实则我没在刘鹊的脑后发现过银针,只是发现了针眼。我之所以这样说,就是为了确定你们二人究竟是不是凶手。你们二人若是凶手,一听说刘鹊的后颈上发现银针,必会起疑心,会去翻找针囊,看看有没有银针缺失,是不是自己一时疏忽,遗漏了银针在刘鹊的后颈里。你们二人是高大夫和羌大夫的药童,二位大夫的针囊交由你们二人掌管,平日里都放在药房,所以我让刘克庄故意留下来,盯着药房,看你们二人会不会去触碰针囊。果不其然,你们二人去药房打扫时,假装收拾器具,趁机翻看了针囊。这与当年你们二人确认紫草死因时,翻看刘鹊的针囊,可谓是如出一辙。”
  刘克庄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让我盯着药房,记下远志和当归的一举一动,是这个意思。”说着头一转,看着远志和当归,“当时你们二人被黄杨皮使唤,我还觉得你们可怜,原来你们竟是假意打扫药房,伺机翻看针囊。”
  远志低着头,当归黑着脸,两人都没有说话。
  “接住!”宋慈忽然手一扬,一团裹起来的手帕朝远志掷去。远志连忙伸手接住,以为宋慈是要给他看什么东西,可是低头一瞧,手帕里却是空无一物。
  只听宋慈说道:“方才我说过,每个人的风池穴一共有两处,分别位于左右耳后。凶手针刺刘鹊的风池穴,按理说应该选择右侧的风池穴,因为绝大多数人的惯用手都是右手,自然会选择右侧的风池穴进针,朝延髓所在的颈骨方向刺入,这样更为顺手,更好发力。但刘鹊脑后的针眼,却是位于左侧的风池穴上,由此可见,凶手应该是个左利手。我这两天观察过刘太丞家所有人的行为举止。抚摸小黑狗,拿锄头,拿抹布,惯常使用左手的人,整个刘太丞家,便只有你一个。”说到最后,目光落在了远志身上。
  远志看了一眼宋慈扔来的手帕,这才注意到自己接住手帕的是左手。他明白过来,宋慈方才突然朝他扔出手帕,又叫他接住,原来是为了试探出他的惯用手。他手一松,将手帕扔在了地上。
  “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宋慈这话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远志的身上。
  远志抬起头来,看了看众人,又扭头看了一眼当归。他闭上了眼睛,好一阵才睁开,说道:“宋大人说的是,刘鹊是我杀的。”他不再称呼刘鹊为先生,而是直呼其名,“刘鹊本就该死,他占了太丞的家业,以太丞之名自居,还因为紫草侍奉过太丞,便不认她与白大夫的婚约,因为各种小事对她欺压辱骂,不让她来医馆帮白大夫看诊,只让她在家宅那边干粗活重活,还不许我和当归去帮她。这些我都能忍,可是他……可是他竟杀害了紫草!”
  他悲恨交加,连连摇头,道:“当初安葬紫草时,我为她整理仪容,见她的颈后有抓痕,那些抓痕伸进了发丛,便拨开她的发丛,发现风池穴上有针眼,伸手一摸,针眼发硬,用力将皮肉按下去,竟有一小截银针露了出来。那一小截银针应该是扎进了骨头,被卡住了,拔不出来。我用了好大的劲,才扭断银针,将它取了出来。我回医馆翻找几位大夫的针囊,只有刘鹊的针囊里少了一枚毫针,我才知道紫草不是上吊自尽,而是被刘鹊用银针刺死的。这些连我都能发现,官府的人却收了刘鹊的钱,草草结案,视而不见。过去这些年来,紫草一直如亲姐姐般待我,她蒙冤被害,我不能坐视不理。从那时起,我便起了报仇的念头。这些不关当归的事,他一直劝我不要乱来,但我铁了心要为紫草报仇。刘鹊是我一个人杀的,要杀头便杀头,宋大人,你治我的罪吧。”说罢闭上眼睛,伸出双手,束手待擒。
  宋慈却摇摇头,道:“刘鹊的风池穴上只有一个针眼,可见是一针毙命。要一针刺中刘鹊的风池穴,还要一下子准确无误地刺入延髓,除非刘鹊一动不动等着你刺,否则他稍有反抗,你一个人便难以做到。当初紫草被杀,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尚且能伸手抓挠后颈,留下不少抓痕,刘鹊的后颈上除了那一个针眼,却没有任何抓痕,可见他一点也没有反抗过。由此可见,是有人帮你制伏了刘鹊,让他动弹不得,你才能一针刺中延髓。”说罢目光一转,看向当归。
  当归知道宋慈的目光是什么意思。他没做任何辩解,当即应道:“不错,把刘鹊按在书案上,让他挣扎不得的是我,事后用细麻绳关门上闩的也是我。”他向远志看去,“我的命是紫草救的,能为紫草报得大仇,我一点也不后悔。你我说好一起为紫草报仇,谁都不该独自担罪。要杀头便杀头,大不了你我一同去阴曹地府见紫草,总好过留在这世上任人欺辱打骂。”
  远志望着当归,眼中含泪,点了点头。
  乔行简见远志和当归已经认罪,当即命武偃带领差役上前,将二人拿下了。真凶既已就擒,此前的几位嫌凶便都恢复了清白之身。乔行简吩咐许义将桑榆放了,又吩咐将桑老丈和白首乌也放了。短短两天,从阶下囚到无罪释放,桑老丈感激万分,拉着桑榆,颤巍巍地来到宋慈身前,要当场跪谢宋慈。宋慈急忙拦住,不让二人跪下。
  高良姜得知远志和当归是凶手,而非羌独活和白首乌,倒有些失望,指着远志和当归骂了起来。羌独活阴着一张脸,盯着远志和当归。黄杨皮也冲二人指指点点,说起了各种风凉话。
  宋慈听得皱眉,忽然说道:“所谓医者,贵在仁心仁术,总是钩心斗角,赢了彼此又如何,独占医术又能如何?高大夫,羌大夫,刘扁、刘鹊身死在前,你们二人身为师兄弟,难道还要重蹈上一代的覆辙吗?少些争斗,多活人命,一心救死扶伤,自会成为一代名医。”
  高良姜收起了骂声,羌独活眼神微微一变,两人彼此看了一眼,把头扭开,默然不语。
  宋慈看向居白英,说道:“居老夫人,我知道刘知母之死,一直令你心结难解。可是十年过去了,刘鹊也已经死去,一切总该试着去放下。刘鹊已故,你便是一家之主,刘决明毕竟是刘鹊的骨肉,你就算做不到视如己出,也不该有任何仇视报复之心。说到底,一个五岁小儿,终究是无辜的。”
  居白英沉着脸,没有应声,只是手中飞快盘捏着的佛珠,渐渐慢了下来。
  宋慈又转向莺桃和刘决明,说道:“莺桃夫人,你口口声声说刘鹊对你好,那你就不要负他。妇有妇德,还望你以后好自为之。”
  莺桃目光躲闪,脸色不大好看。
  宋慈又道:“刘鹊死前,曾说过等刘决明再长大些,便教他学医,将来还要把一身医术传给他。刘鹊是打算将《太丞验方》传给刘决明的,我想这部医书,终究应该交给刘决明才对。诸位在此,俱为见证,尤其有韩太师和乔大人作证,将来若有人试图霸占侵夺这部医书,官府定不会轻饶。”他蹲下身子,看着刘决明,语气温和起来,“这部医书,是你爹留给你的,你拿好它。”说着将偌大一部《太丞验方》,交到了刘决明的一双小手中。刘决明懵懵懂懂,怀抱着医书,点了点头。
  韩侂胄旁观至此,忽从椅子里起身,大袖一拂,朝房门走去。立刻有甲士将房中众人拦在一边,为韩侂胄开道,夏震则紧跟在侧,随行护卫。
  “太师请留步。”宋慈的声音忽然响起。
  韩侂胄脚步一顿,道:“案子已破,你还有何事?”
  “谁说案子已经破了?”宋慈提高了说话声,“当初岳祠一案,存有不少疑点,太师却急着让我结案。如今这刘扁和刘鹊的案子,同样存有诸多疑点,太师也打算急着让我结案吗?”


第十章 寻根究底
  闻听此言,韩侂胄转过头来看着宋慈,语气发冷:“此案当真还没破?”
  宋慈直视着韩侂胄,应道:“没破。”
  两人隔空对视了片刻,韩侂胄忽然道:“好。”说完朝夏震挥了一下手。
  夏震立刻吩咐甲士,将刘太丞家众人轰了出去,不仅轰出了书房,还轰出了医馆大堂。刘太丞家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惶不安,被迫退到了家宅那边。桑榆和桑老丈也遭到甲士的驱赶。桑榆不知道韩侂胄要做什么,但她看得出韩侂胄此举绝无善意,不禁担忧地望着宋慈。宋慈看见了桑榆的眼神,冲她微微点头,比画了一下手势,示意她不必担心。“榆儿,快走吧……”桑老丈不敢招惹这些甲士,拉着桑榆离开了书房。
  夏震来到乔行简的身前,朝书房外一抬手,说道:“乔大人,请吧。”乔行简吩咐文修和武偃带着许义等差役退出书房,看押好远志和当归,他本人却没有离开。刘克庄和辛铁柱也被甲士往外轰,但二人如足底生根一般,站在宋慈左右,一步也不肯挪。
  韩侂胄看着乔行简,道:“乔提刑,你真打算留下来?”
  乔行简应道:“宋慈既说案子未破,下官身为浙西路提点刑狱,自然不该离开。”
  韩侂胄又瞧了一眼刘克庄和辛铁柱,说道:“好,路是你们自己选的,别说我没给过你们机会。”说罢一挥手,众甲士退出书房,关上房门,守在外面的大堂里,只留下夏震贴身护卫。
  韩侂胄坐回椅子里,说道:“宋慈,你不是要继续破案吗?那就请吧。”
  宋慈看了看乔行简,看了看辛铁柱,最后看了看刘克庄。乔行简冲他微微点头,辛铁柱面无惧色,刘克庄则是笑言道:“你我早已是生死之交,你要将这案子查到底,我自然要奉陪到底。”
  宋慈目光坚毅,冲刘克庄点了一下头。他转身面向韩侂胄,拱手一揖:“宋慈谨遵太师之命。”说罢抬头看了看所处的这间书房,接着道,“刘太丞家的案子,其实我早已查知凶手,然而个中来龙去脉,却是大可深究。首先是刘鹊的自尽,方才乔大人曾问过我,刘鹊为何会自尽。近来半年,刘鹊深受风疾困扰,以他那么高超的医术,却一直医治不好自己。但他会因为自己患上风疾难以治愈,便选择自尽求死吗?要知道此前他从没表露过死意,他的种种异常,都是在死的当天才表露出来的。黄杨皮是刘鹊的贴身药童,常跟随在刘鹊的身边,据他所言,刘鹊言行出现反常,是在死的当天上午,见过夏虞候后才有的。当时夏虞候来找刘鹊,说是最近一段日子,韩太师后背不舒服,时有刺痛之感,常常难以睡卧,请刘鹊第二天一早去吴山南园看诊。夏虞候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仔细一想,却是有违常理。”说着看向夏震。
  夏震眉头微皱,未解宋慈之意。
  只听宋慈说道:“疾病不等人,常常耽搁不得,寻常人患病,请大夫看诊,都是越快越好,更别说是万金之躯的韩太师了。韩太师患有背疾,而且到了难以睡卧的地步,可见病得不轻,既然已让夏虞候一早去请刘鹊,那为何不请刘鹊当天去南园看诊,反而叫刘鹊第二天才去呢?我此前拜见韩太师时,有幸见过太师舞剑,后来破西湖沉尸案时,也曾多次见到太师,实在看不出太师像患有背疾的样子。因此我想,太师会不会根本就没有患病。所谓芒刺在背,夏虞候说太师背有刺痛、难以睡卧云云,会不会是话中有话,意在提醒刘鹊,太师如今已是如芒在背,后背上的这根芒刺不除,便连觉也睡不安稳。又叫刘鹊第二天去南园看诊,意思是只给刘鹊一天的时间来拔除这根芒刺,如若不然,就要刘鹊亲自去南园向太师交代。接下来刘鹊出现各种反常,当夜便选择服毒自尽,所以我认为,太师后背上的这根芒刺,极可能是刘鹊本人。”
  “宋提刑,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夏震忽然踏前两步,声音大有威势,“谗言妄语,诽谤太师,此等大罪,你担当得起吗?”
  辛铁柱目光下移,盯住了夏震的脚下。夏震这踏前的两步看似随意,实则是有意缩短与宋慈的距离,随时可以对宋慈动手。辛铁柱没打算袖手旁观,做好了随时出手拦截夏震的准备。
  “无妨,”韩侂胄却道,“让他接着说。”
  “是,太师。”夏震躬身领命,退回韩侂胄的身边。
  “多谢夏虞候提醒。我自己在说什么,我比谁都清楚。”宋慈语气不变,“说过了刘鹊的自尽,便该往回捋,说一说刘扁的死了。一年多前的中秋前夜,刘鹊用牵机药毒杀刘扁,当真只是为了得到皇甫坦的医书吗?倘若是,那他实在没必要在净慈报恩寺动手,要知道寺中僧人众多,中秋前夜又留宿了不少香客,刘扁当晚所在的禅房中还有德辉禅师和道隐禅师,刘鹊选择在禅房里动手,难道就不怕人多眼杂,被他人瞧见吗?他若真是为了医书谋害刘扁,应该选择人少的地方动手,就算不是人少的地方,也应该选择自己熟悉的地方,而不是人生地不熟的净慈报恩寺。所以我认为,刘鹊选择在净慈报恩寺动手,应该还有别的原因。我在想,会不会他要杀的人,其实不止刘扁一个,还有其他人,只因这个其他人身在净慈报恩寺,所以他才不得不在寺中动手。”
  说到此处,宋慈朝刘克庄和辛铁柱看了一眼,道:“克庄,辛公子,你们还记得今天下午在净慈报恩寺后山发现的那具尸骨吧?”
  辛铁柱点了一下头。刘克庄应道:“当然记得,头骨里死了只癞蛤蟆,右手只有三根指骨,这么明显的特征,怎么可能忘得掉?”
  宋慈点了点头,说道:“我问过净慈报恩寺的居简大师,当年德辉禅师患病之后,有一位道隐禅师日夜守在禅房照料,其右手正好缺失了小指和无名指,只剩下三根指头,与今日发现的那具尸骨一致。今日那具断指尸骨,会不会就是道隐禅师呢?这具尸骨的埋葬之处,与发现刘扁尸骨的位置相隔极近,而且同样是骨色发黑,状若牵机,与刘扁的死状如出一辙,想必也是死于牵机药中毒。”稍稍停顿了一下,“倘若刘鹊想杀的人除了刘扁,还有这位道隐禅师,那么他选择在净慈报恩寺动手,选择在德辉禅师的禅房里动手,那就解释得通了。”
  “可刘鹊为何要去杀一个和尚呢?”刘克庄不由得奇道。
  “这位道隐禅师,可不是普通的和尚。”宋慈说道,“据其年龄、身形及出家时间,还有最为重要的右手断指,他极可能是六年前叛投金国的池州御前诸军副都统制——虫达。”
  “虫达”二字一入耳,韩侂胄眼角的皱纹微微抽动了一下。
  “道隐禅师究竟是不是虫达,还待证实,为了不影响我接下来的推想,姑且认为他是。”宋慈说道,“羌大夫曾在刘鹊的药箱暗格里发现过牵机药,那是刘扁死前几天的事,当时刘鹊突然被请去太师府为韩太师看诊,因为走得太急,忘了带药箱,这才让羌大夫有机会发现药箱里的牵机药。也就是说,在毒杀刘扁和虫达的几天前,刘鹊是去太师府见过韩太师的。而在刘扁和虫达死后,韩太师带着圣旨出现在净慈报恩寺,在官府尚未介入调查之前,便以圣上旨意为由,将所有死难之人的尸体聚在一起,当天便火化了。韩太师此举,很难不让人怀疑有毁尸灭迹之嫌。只是火化尸体时,因为藏经阁突然起火,现场一片混乱。从如今刘扁和虫达的尸骨先后出现在净慈报恩寺后山来看,当年那场混乱之中,应该有人趁乱移动了刘扁和虫达的尸体,没让两人被火化,事后偷偷地埋在了后山。此人是谁,尚无眉目,但只要找出此人,相信大部分疑惑都能得到解答。”
  宋慈说到这里,特意看了看韩侂胄的脸色,只见韩侂胄面笼霜雪,神色阴沉。他并未停下,接着说道:“继续往回捋,回到六年前。虫达叛投金国,发生在六年前,刘扁从太丞上退下来,也发生在六年前,还有紫草、远志和当归来到刘太丞家,同样发生在六年前。虫达为何叛投金国,刘扁又为何卸任太丞,我眼下所知甚少,不敢妄言,但紫草、远志和当归被刘扁收留一事,还需细细说道一番。
  “当年这三人虽是同时去的刘太丞家,但远志和当归此前并不认识紫草。远志和当归流落街头,做了多年的乞丐,临安城中的其他乞丐,他们二人大都见过,但从没见过紫草,是当归病重的那晚,远志无计可施之时,才遇到了紫草,也是紫草带着他们二人来到刘太丞家求医,最后才被刘扁收留。当时刘扁刚刚从宫中卸任太丞回到医馆,紫草便来到了刘太丞家。有意思的是,也是刘扁卸任太丞回到医馆后,夏虞候便开始来刘太丞家医治甲藓。夏虞候隔三差五来这医馆用汤药泡脚,这一治便是好几年,甚至刘扁死后,夏虞候仍时常来,直到去年过完年后,夏虞候才长时间没再来过。那同一时间,刘太丞家发生了什么事呢?紫草死了,死于过完年后的正月十二。可见夏虞候来刘太丞家医治甲藓的时间,与紫草待在刘太丞家的时间,竟是出奇地一致。
  “今早我去泥溪村查验紫草的尸骨时,见到了奇怪的一幕——紫草的坟墓极为干净,几乎见不到一片落叶。要知道紫草的坟墓处于一片竹林之中,竹子一年四季都在落叶,随时都有干枯的竹叶飘落下来,坟墓四周也是随处可见落叶,唯独坟墓上没有,可见在我到达之前不久,有人刚刚清理过坟墓上的落叶。这个人不是祁老二,因为他早上在磨刀,准备去皋亭山里砍柴烧炭,也不是远志和当归,他们二人当时在刘太丞家。那会是谁呢?紧接着,我在坟墓旁遇到了一群不速之客,这群不速之客身着黑衣,早就埋伏在竹林四周,其中有几人被我用开水烫伤了。”
  说到这里,宋慈朝夏震看去,道:“想必夏虞候,便是其中之一吧。”
  夏震前额发红,起了些许小水疱,看起来很像是被烫伤的。他脸色冷峻,没有回应。
  “白大夫曾说过,夏虞候来医馆医治甲藓时,刘鹊曾说他正中间的脚趾最长,乃是大富大贵的脚相,让他不必为甲藓担忧。人的脚趾,要么是大脚趾最长,要么是第二趾最长,正中间的脚趾最长,那是极其罕见的。”宋慈说道,“巧的是,我查验紫草的尸骨时,发现紫草第三趾骨,也就是正中间的趾骨最长。夏虞候过去几年时常来刘太丞家泡脚,白大夫曾提到过,每次紫草一见夏虞候来,便会抓药煎剂给他泡脚。也就是说,夏虞候每次来刘太丞家,都与紫草有过接触。所以我大胆猜想,紫草与夏虞候之间会不会有所关联,甚至是血亲上的关联?若真是血亲上的关联,以年龄来看,紫草极大可能是夏虞候的妹妹,这也解释了为何今早紫草坟墓上的落叶会被人清理得干干净净,想必清理之人便是夏虞候吧?紫草来刘太丞家之前,其实根本就不是乞丐,她只是利用了远志和当归的乞丐身份,让刘扁生出同情之心,好将她一并收留在刘太丞家。她做了婢女后,却时常往医馆跑,其实不是对医术感兴趣,而是为了监视刘扁的一举一动,以便隔三差五地向来医治甲藓的夏虞候禀报。
  “只要想明白了紫草的身份,刘鹊为何要杀她,也就能得到解释了。不管是她给病人用错了药,还是刘鹊与她有染为了遮丑,这些理由似乎都不充足,远不足以解释刘鹊为何要置她于死地。唯一的解释,紫草是作为眼线被安插到了刘扁的身边,在刘扁死后,她依然留在刘太丞家,很大可能是为了继续监视刘鹊。刘鹊之所以因为各种小事责骂紫草,不让紫草踏足医馆,只让紫草留在家宅那边做事,可见他已经识破了紫草的身份,可紫草仍然经常背着他偷偷去医馆,所以他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紫草除掉,伪造成上吊自尽,当天便急着把尸体处置埋葬。
  “紫草作为眼线,做得不可谓不好,不仅这么多年没有暴露身份,还能让白大夫喜欢上她,能让刘扁将她许配给白大夫,远志和当归也始终将她当作亲姐姐看待,最后甚至不惜杀了刘鹊来为她报仇。她当年遇害之前,曾私下与白大夫有过对话,说她对不起白大夫,还说自己不是个干净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即将被刘鹊和居白英贱卖给祁老二,以后不可能再出现在刘太丞家,于是对多年来信任她、喜欢她的白大夫吐露了真言,意思是说她自己来路不干净,欺骗了白大夫的感情,只是她没想到,刘鹊并不打算放过她,而是要心狠手辣地置她于死地,所谓将她贱卖给祁老二云云,只是为了给她上吊自尽安上一个理由。”
  宋慈的说话声戛然中断,他朝夏震看了看,又朝韩侂胄看了看。
  夏震依然神色冷峻,但不知何时,他的双手已紧握成了拳头。韩侂胄脸色仍是阴沉至极,冷冷地道:“宋慈,你怎么不说了?”
  “太师还要继续听吗?”
  “你敢继续说,我便继续听。”
  “那好,我便接着往下说。”宋慈道,“我查刘鹊的案子时,有一个意外的发现,刘鹊竟与太学司业何太骥有过来往。关于何司业的死,我本就有些疑惑未解。何司业的指甲被生生掰断在窗框中,足见他死前是有过挣扎的,他身体魁伟,正当壮年,李青莲一个风烛残年之人,腿脚又有不便,当真能勒得死他吗?何司业死前几日,曾与真博士在琼楼饮酒,其间何司业焦虑不安,提及他若是死了,便把他葬在净慈报恩寺后山。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好似他知道自己会死一样,可当时他还不知道跛脚李就是李青莲,又怎会知道李青莲要杀他报仇呢?更别说李青莲畏罪自尽之前,曾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过一句话:‘宋大人,有你在,我也可以放心了。’似乎他知道一些什么事,但又不能说出来,只能寄希望于我去把它查出来。”
  刘克庄听到这里,不禁想起破完岳祠案的第二天,他和宋慈行经苏堤、发现虫娘遇害前,宋慈便曾向他提起过这些疑问。
  只听宋慈说道:“这些疑惑一直困扰着我,直到我得知,何司业在腊月下旬,曾连着三天到过刘太丞家看诊,三次都与刘鹊在这间书房里关起门来见面,每次见面都用时很长,还让黄杨皮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靠近打扰。这样的见面,只怕不只是单纯的看诊吧?刘鹊若是太师后背上的那根芒刺,那必定是知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何司业与刘鹊闭门相见,会不会是从刘鹊这里得知了这个秘密,所以他才预感到自己有可能会被灭口?
  “何司业最终被杀,就算真是李青莲亲自动的手,那也极大可能是借刀杀人。我之前破岳祠案时曾提到,李青莲没有开棺验过巫易的骸骨,却能得知当年死的不是巫易而是李乾,显然是有人帮助了他。当年查办巫易案的是元钦元大人,元大人与李青莲都曾做过眉州司理参军,两人早就相识,所以我认为是元大人将巫易案的一些隐秘案情告诉了李青莲,看似帮助李青莲追查儿子李乾之死,实则是引导李青莲去找何司业报仇。我之前见过元大人与杨太尉私下会面,因此一直以为元大人是杨太尉的人,可是我错了。
  “提刑司有一名差役,名叫许义,常跟随我查案。他过去听命于元大人,监视我查案时的一举一动,瞒着我向元大人通风报信。元大人离任后,夏虞候找到了许义,说知道许义向元大人通风报信的事,让许义继续监视我查案。我查案问心无愧,夏虞候若想知道我查案有何进展,大可直接来问我,以后用不着再去为难许义。我不担心许义通风报信,只是让我好奇的是,夏虞候怎会知道许义监视过我?许义之前监视我一事,只有元大人知道,那自然是元大人告诉夏虞候的。于是我明白了过来,元大人表面上是杨太尉的人,实则是站在韩太师这边的。那元大人引导李青莲杀害何司业,也就解释得通了,是为了替韩太师拔除又一根芒刺,还能借此案打压杨太尉,可谓是一举两得。”
  韩侂胄听到这里,脸色阴沉得令人可怕。
  宋慈却丝毫不惧,说道:“我的这番推想,不知太师可有听明白?”
  韩侂胄没有说话,只是冷眼看着宋慈。
  “看来太师听得不够明白,那我便再说清楚些。”宋慈提高声音道,“虫达曾是太师身边一名虞候,我推想他知道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选择了隐姓埋名躲藏起来,太师以他叛投金国为名,治罪了他全家。刘扁过去常为太师看诊,或许也是因为触及了这个秘密,被迫卸任太丞,被安插了眼线时刻在刘太丞家监视。虫达并未远走高飞,而是选择藏身在离临安城这么近的净慈报恩寺,又以给德辉禅师治病为由将刘扁请去,实则是与刘扁暗中往来,只怕是有所图谋,于是太师假借刘鹊之手,将二人一并除去。然而不知为何,刘鹊竟也知道了这个秘密,更不知为何,他竟将这个秘密泄露给了何司业,因此何司业才会被借刀杀人除掉,刘鹊则是被逼自尽。要逼刘鹊自尽,其实并不难,刘鹊最在乎独子刘决明,只需拿刘决明作威胁,又有虫达全家坐罪的先例在前,再加上刘鹊本就患上了难以治愈的风疾,因此他选择了服毒自尽,只是没想到远志和当归为了给紫草报仇,选择了在同一天晚上杀害他。刘太丞家的案子,只怕要说到这个地步,才能说是告破吧。”
  宋慈这番话说出来,将一旁的乔行简惊得目瞪口呆。乔行简已年过五十,见过官场上的大风大浪,也见识过宋慈的刚直,可他还是没想到,宋慈竟能在面对当朝太师韩侂胄时,刚直到这等地步。他此前曾让宋慈不顾一切阻力地追查到底,他也相信宋慈说到便会做到,只是宋慈竟敢当着韩侂胄的面如此直言不讳,实在太过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禁大为担心,以韩侂胄一贯打压异己的狠辣手段,定然是不会放过宋慈了。
  刘克庄同样被惊住了,实在没想到宋慈会有这样一番推想,更没想到宋慈敢当着韩侂胄的面把这番推想说出来。“宋慈啊宋慈,你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本以为我足够懂你,没想到你还能给我这么大的惊喜。”他这么想着,转头望着宋慈,竟为之一笑。
  辛铁柱立在宋慈的身边,胸有惊雷却面如平湖,从始至终注视着夏震的一举一动。
  夏震护卫在韩侂胄的身边,听罢宋慈的这番推想,不敢发一言,只望着韩侂胄,等待其示意。
  韩侂胄一直坐在椅子里,已经坐了很久很久。他的身子微微动了动,似乎要起身,最终却只是稍微倾斜了身子,看着宋慈道:“说了这么多,你可有实证?”
  宋慈摇头道:“这些都只是我的推想,并无实证。”话锋一转,“但今日发现的断指尸骨还在,只要予我查案之权,让我接着往下查,相信定能查出实证来。”
  “你的意思,是要我给你查案之权?”韩侂胄道。
  宋慈应道:“太师若能给我查案之权,那自然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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