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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洗冤笔记(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43节

肉肉喵 18558字 2023-10-05
  夏无羁脸色一僵,慢慢低下了头。
  “你言语不实,执意隐瞒,那我只能当你有杀人之嫌,只要一天查不出真凶另有其人,你就须在这提刑司大狱中多关押一天,倘若一直查不出真凶,那就只有将你一直关押下去。你自己好生掂量吧。”宋慈说罢,转身要走。
  夏无羁道:“宋大人,我是对不起小怜,可她的死当真与我无关,我没想过她会出事……”
  “你对不起她?”宋慈脚步一顿,“如何对不起她?”
  “我……我……”
  “你什么?”
  “我骗了她……”
  “你骗了她什么?”
  夏无羁显得局促不安,双手捏着衣服,仿佛犯了什么大错,抬眼看了看宋慈,又低下了头:“是我……是我带她去见韩公子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宋慈声音严肃,“你若没杀害虫娘,不想她枉死,也不想自己牵连入罪,那你就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不可有半点隐瞒。否则你就一直要被关在这里,没人救得了你。”
  夏无羁犹豫了一阵,道:“宋大人,我说,我都对你说……”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初三那晚,你和刘公子带小怜去提刑司后,韩公子便从熙春楼里追了出来。他看见我在街边,叫家丁把我抓起来,骂我前一夜敢点小怜的花牌,扫他的兴。他问我是不是认识小怜,又问小怜的姓名来历。我不敢隐瞒,都对他说了。他要我第二天夜里把小怜带去丰乐楼,说会在丰乐楼等我,我若不答应,他以后便每晚去熙春楼找小怜的麻烦,让小怜永无宁日。我知道韩公子的本事,不敢不从……”
  “所以你便骗虫娘,带她住进望湖客邸,第二天夜里假意私奔,实则带她去丰乐楼见了韩??”
  夏无羁一脸悔色,点了点头。
  “见到韩?之后呢?”宋慈道,“那晚丰乐楼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丰乐楼上的知秋一叶阁,韩公子和史公子都在那里。韩公子见到小怜后,问她是不是有一个姐姐在韩家。小怜不说话。韩公子捏住小怜的脸,道:‘我头一次见你,就觉得长得像。别以为不承认,我便认不出你们是姐妹俩。’小怜还是不应声。韩公子又道:‘你姐姐贱人一个,怪就怪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我看着就恨!’小怜一向性情温婉,可那晚面对韩公子,她却毫不示弱,凶巴巴地回瞪着韩公子。韩公子道:‘你姐姐就喜欢成天摆着个臭脸,你也敢冲我摆这副脸色?’他叫家丁把我带出房外,房中只留下他、史公子和小怜。很快房中传出韩公子的狞笑声,又传出小怜的惊叫声,声音含混,像是被捂住了嘴。过了好久,房门才打开,我看见小怜躺在桌子上,头发凌乱,袖子被撕掉,裙子被撕破……”夏无羁讲到这里,讲不下去了,闭上眼睛,良久才道,“韩公子系上了腰带,与史公子坐下喝酒,嬉笑如故。小怜向我望了一眼,眼中满是绝望。我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心里万般后悔,根本不敢看她。这时她忽然冲向窗户,跳了下去。”
  “后来呢?”
  “后来韩公子带人追出去,隔了好一阵才回来,他们没有追回小怜。我当时很害怕,一直待在丰乐楼,没……没敢离开。韩公子把我的包袱夺了去,抖出里面的金银首饰。他捡起几样首饰,道:‘我说府上怎么成天丢首饰,原来是被那贱人偷了去。’他说那些金银首饰都是他家的,全部占为己有,又逼我不准泄露当晚的事,否则便割了我的舌头。我实在怕得紧,后来府衙抓了我审问,我不敢说实话,只好编了假话。我……我实在不该隐瞒。是我害了小怜,是我对不起她……”夏无羁一脸痛苦,说到最后,泣不成声,抬起手来,连连扇自己的脸。
  宋慈早就怀疑夏无羁隐瞒了事实,可夏无羁的这番讲述,还是令他有些始料未及。他道:“虫娘有个姐姐?”
  夏无羁打得自己脸颊通红,揩去泪水,点头道:“小怜还有个孪生姐姐,名叫虫惜。”
  “上次问你时,你为何不说?”
  “虫惜身在韩府,事关韩公子,我……我不敢说……”
  “虫惜为何会在韩府?”
  “当年虫达将军叛投金国,虫家坐罪,小怜沦为角妓,虫惜却被人买走,成了官奴。当年买走虫惜的,是史弥远史大人。虫惜在史家做了好几年婢女,后来韩太师广纳姬妾,史大人因虫惜貌美,便在半年前将她送给了韩太师。韩太师一开始对她很是宠爱,原本有意纳她为姬妾,得知她是叛将虫达之女后,对她疏而远之,仍只让她做婢女。虫惜就是这般进了韩府。”
  “虫娘的金银首饰,到底是怎么来的?”
  “那些金银首饰,是虫惜拿给我,让我带给小怜的。”
  宋慈眉头一凝,道:“虫惜一个婢女,哪来那么多金银首饰?”
  “虫惜说是她在韩府勤恳做事所得的赏赐。”
  “那她为何要把这些金银首饰交给虫娘?”
  “她们姐妹二人自小情深,虫惜不愿妹妹沉沦青楼,想把那些金银首饰交给小怜,让小怜私下存起来,留作他日赎身之用。虫惜是婢女,不能擅自离开主家,小怜在熙春楼被看管得更严,平日里出不了熙春楼半步,她们姐妹二人见不得面,这才托我转交。”
  宋慈觉得有些奇怪,道:“这些金银首饰,虫惜大可自己存起来,等到攒够了,再去熙春楼为虫娘赎身便是,为何要转交给虫娘,让虫娘自己存起来,岂不是多此一举?”
  夏无羁摇头道:“我也不知为何。”
  宋慈暗暗心想:“韩府虽然富贵,可拿那么多金银首饰打赏一个婢女,还是叛投金国的罪将之女,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只怕这些金银首饰来路不正,说不定如韩?所言,真是虫惜在韩府偷来的。她怕韩府的人发现,不敢把这些金银首饰留在身边,这才托夏无羁转交给虫娘。”想到这里,问道:“虫惜现下还在韩府吧,你能约她出来,与我见一面吗?”
  “虫惜早前同我有过约定,每月初五天亮之时,她会在韩府南侧门外的大柳树下等我,把所得的赏赐都交给我。我只有初五才能见到她,平日里是约不到她的。”
  宋慈心下盘算,初五刚过去不久,道:“本月初五,你有去见虫惜吗?”
  夏无羁点头道:“去了。”
  “是吗?初四深夜虫娘不知所终后,你说自己回了望湖客邸等她,那么初五一早,你该在望湖客邸才对。”
  “初五一早我是在望湖客邸,可我没等到小怜回来,又想起与虫惜的约定,便去了一趟韩府。望湖客邸与韩府本就离得很近,片刻便能走到。”
  “那你见到虫惜了吗?”
  “没见到。我天未亮便到了约定的大柳树下,一直等到天色大亮,韩府进进出出的人多了起来,也没见虫惜出现。我惦记着寻找小怜,便离开了。”
  “这么说,虫惜失了约,没有出现?”
  “是。”
  “此前虫惜可有失约过?”
  “上月初五,她也曾失约未至。以往初五一早,我每次去到那株大柳树下,她都早早等在那里了。”
  “你是说腊月初五,她也失约了?”
  夏无羁点了点头。
  宋慈神色微变,略作思索,道:“虫娘既然有一个亲姐姐在韩府,彼此间感情又那么深,那她不应该离开临安才对,你骗她私奔,她为何会同意?你和虫娘之间,当真有琴瑟之好吗?你要说实话,别再隐瞒。”
  “我对小怜一直是真心实意的,但那只是……只是我一厢情愿。小怜假装与我相好,让我点中花牌,与我私下相处,只是为了从我这里问得她姐姐虫惜的近况。”
  “所以私奔一说,也是假的?”
  夏无羁神色悲苦,道:“是我骗了小怜,说她姐姐很想她,约她初四夜里在丰乐楼相见,她才没回熙春楼……”
  宋慈早就对夏无羁和虫娘的关系有所怀疑,也从第一次见到夏无羁起就看出此人性子怯懦,却没想到此人竟怯懦到如此地步,在韩?的威胁下,撒谎诱骗虫娘去丰乐楼不说,还在虫娘死后编造出这么多谎言。他语气严肃,道:“初四那晚,虫娘逃出丰乐楼后,你当真没有再见过她?”
  “宋大人,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那晚之后,我当真没有再见过小怜,我真的不知道是谁杀害了她……”
  “不管你是不是凶手,在本案查清之前,你都不能离开提刑司大狱半步。”宋慈道,“诸证不言情,及译人诈伪,致罪有出入者,证人减二等,译人与同罪。他日需要你做证之时,你再敢有丝毫虚谎之言,当以大宋刑统论处。”
  夏无羁听得唯唯诺诺,连连点头。
  宋慈转身离开,刚走出几步,忽又想到了什么,停步道:“虫娘和虫惜既是孪生姐妹,那她二人应该长得很像吧?”
  夏无羁道:“她们二人是很像,便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虫惜的脸上多了一颗痣。”
  宋慈没再说什么,走出了提刑司大狱。
  刚一出提刑司大狱,许义便迎面而来。
  “宋大人,坐婆已经找来了,熙春楼认尸的人也都找来了。”
  “那姓云的鸨母和袁朗,都来了吧?”
  “都来了。小的怕碰坏了尸体,没敢让坐婆验孕,也没让他们认尸,就让他们在偏厅外候着,等宋大人过去。”
  宋慈点了点头,随许义一起去往偏厅。
  偏厅外等着好几个人,云妈妈和袁朗都在其中。云妈妈很不耐烦地来回走动,袁朗则独自埋头坐在角落里。另有三个窈窕的女子聚在一起交头接耳,都是熙春楼的角妓,此外还有一个老婆子老老实实地候在一旁,看样子应是坐婆。
  “哟,大人你可算来了。”云妈妈瞧见宋慈,立刻没好气地道,“把我们叫来认尸,那就赶紧给看尸体呀,我熙春楼事情繁多,还赶着回去忙活呢。”
  宋慈一言不发,径直从云妈妈的身边走过,推开了偏厅的门。月娘和虫娘的尸体都停放在偏厅里,一股尸臭味立刻冲了出来。云妈妈等人原本朝厅门围拢,一闻到臭味,赶紧掩鼻避开。
  宋慈却是神色如常地走进偏厅。他让许义先将坐婆带进来,吩咐坐婆查验月娘的尸体,确认是否怀有胎孕。坐婆忍着尸臭,在尸体的腹部上一阵拍打按压,又仔细验看了阴门,最终给出了答复,尸体确实怀有胎孕,胎儿应有五个月大小。
  宋慈让坐婆出去,又让许义将熙春楼的三个角妓依次带入偏厅,相继辨认了尸体。三个角妓都是一脸恶心嫌弃,随意看了尸体几眼,便说是月娘。尸体脸部碎烂,面目全非,按理说不易辨认,但三个角妓认得尸体的身姿体态,都说是月娘无疑。
  “月娘的右脚背上可有这样的烧伤?”宋慈指着尸体的右脚,分别问了三个角妓。
  有两个角妓说没见过月娘的脚,不知道有没有烧伤,只有一个身姿娇小的角妓以丝巾捂鼻,回答说见过,说月娘右脚上是有烧伤的疤痕。
  宋慈让三个角妓出去了,又叫许义将云妈妈和袁朗带进来。这一次他没有再分别唤入两人,而是让两人一起进来认尸。
  面对尸体,云妈妈一脸嫌厌,只看了一眼便道:“是月娘那小贱人。”
  袁朗仔细辨认了一番,直到看见尸体右脚背上的烧伤,才敢确认是月娘,向宋慈点了点头。
  云妈妈不肯多留,认过尸后,转身要走,宋慈却道:“先别急着走。”
  “尸体我已经认过了,就是月娘那小贱人。我方才说了,我还赶着回去忙活呢。”云妈妈仍是要走。
  “问你几句话,回答完就让你走。”
  宋慈此话一出,许义立刻手按捕刀,挡在了门口。
  云妈妈看了看许义,哼了一声,回头道:“大人有什么就赶紧问,我是真急着回去。”
  宋慈却是不慌不忙,语气如常:“月娘生前怀有胎孕,此事你可知道?”
  “我不知道。”云妈妈应道,“我熙春楼的姑娘,但凡有了身孕,都会立马告知我,我好请大夫施针用药,将胎儿打掉。这小贱人倒好,肚子大了居然瞒着我。她肚子这般大了,我之前竟一点也没瞧出来。”
  “那你可知月娘怀的是谁的孩子?”
  “这小贱人每天接的恩客都不一样,她怀了谁的孩子,我哪里知道?”
  “月娘是几时入的熙春楼,这你总该知道吧。”
  “知道,那可久远得很了。当年我刚开始打理熙春楼时,这小贱人就来了,算起来有十年了吧。”
  “她是如何来到熙春楼的?”
  “她家里人把她卖了。”云妈妈眉毛一挑,“大人可别以为卖身,就觉得这小贱人命苦,其实她被卖到熙春楼来,她自己高兴还来不及呢。”
  “被家人卖入青楼,何以会高兴?”
  云妈妈面露轻贱之色,说起了月娘的过去:“这小贱人是常州人,从小父母死绝,跟着姨父姨母过活。她姨父家在太湖边,世代住在渔船上,以打鱼为生,家中本就不宽裕,还有一个年幼的儿子,对她自然照顾不过来,也就给她一口饭吃,不让她饿死。她八岁那年,有一天夜里,渔船突然着了火,把什么都烧没了。她姨父被烧坏了脸,五岁的儿子被烧成了重伤,她姨母更惨,没能逃出来,被活活烧死在了船上。她倒好,第一个逃到岸上,只烧伤了脚面,还只有巴掌大一块。”说着朝月娘右脚上的烧伤冷冷地瞧了一眼,“她姨父家破人亡,为了救治重伤的儿子,四处借钱欠债,最后实在没法,只好把她卖给了贩子,贩子又把她带来临安,卖到了我这里。”
  云妈妈说到此处,冷哼一声,道:“我一开始觉得她可怜,可自打她进了熙春楼,我就从没见她伤心难过过。有一次我私下问起她从前的事,你猜她怎么说?她居然说,害得她姨父一家家破人亡的那场大火,是她放的。她说姨父姨母只对自家儿子好,但凡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给自家儿子,从不给她,还成天使唤她干各种脏活累活,对她没有任何好脸色。她趁姨父姨母一家睡着了,故意点燃渔网,让整艘船着火,就是想把姨父姨母一家全都烧死。她怕事后被人发觉,竟拿烧红的木炭烫伤了自己的脚,还故意跳进水里再上岸,假装自己是从大火里逃得性命。她那时才八岁啊,一个八岁的小女娃,居然有这么深的心机,当时可把我吓得后背凉飕飕的,好几晚都睡不踏实。”
  宋慈听得暗暗心惊,道:“那她在熙春楼这十年间,可还有什么异常举动?”
  “那倒没有,她说能离开姨父姨母,是她求之不得的事,还说我肯出钱买她,她心里当我是恩人,所以才不对我隐瞒,把所有事都对我说了。她当时跪在地上给我叩头,求我不要去报官,也不要把她送回去,还说以后会把我当亲娘来奉养。在熙春楼这十年里,她一直还算安分,没闹出什么动静。可我总忘不了她小时候的事,她八岁就敢杀人放火,谁知道她长大了能干出什么骇人的事来?”云妈妈语气一变,“这小贱人嘴上说去净慈报恩寺请香,说是要为我祈福,结果去了便没回来。我当她私逃了,没想到竟是死了,那可真是报应,活该她没好下场。”她最开始说自己急着回熙春楼忙活,可一说起月娘的过去,却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话,说到最后,抚了抚自己的心口,好似心头一块压了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你说月娘去净慈报恩寺,是为了给你祈福?”
  “是啊,她说我每日操劳太甚,担心我累到身子,去净慈报恩寺祈求我多福多寿。”
  宋慈朝一旁的袁朗看了一眼。虫娘曾经提到,月娘去净慈报恩寺祈福,是为了祈求早日赎身,能与袁朗双宿双飞。显然这一次祈福,月娘对虫娘和云妈妈各有一套说辞。
  “这么说,腊月十四那天,月娘是去了净慈报恩寺,这才一去不回?”
  “那当然,这事熙春楼人人都知道。这小贱人亲口说去净慈报恩寺祈福,去了就没再回来,我派人找了她好几天,一直没找到她人。”
  “难道月娘不是祈福后回到熙春楼,又被轿子接去望湖客邸,才一去不回的吗?”宋慈说出这话时,紧盯着云妈妈的脸,注意她神情的细微变化。
  云妈妈眉梢微微一颤,道:“这……这是谁说的?”
  “你只管回答我,是与不是?”
  “当然不是。”云妈妈矢口否认,“我熙春楼的角妓,是有外出陪侍恩客的时候,可去的都是各大酒楼,从没去过什么旅邸。别说是腊月十四,便是其他任何时候,都没角妓去过大人所说的望湖客邸。”
  “那腊月十四晚上,熙春楼有角妓外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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