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笔记(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38节
“那就是说,没有客人经常打赏她,比如打赏一些金银首饰?”
“虫娘以前就没接过客,谁会打赏她金银首饰……”张三石的尖细嗓音忽然一顿,“说到金银首饰,倒是有个姓夏的书生,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找虫娘,给过她不少首饰。”
“有这种事?”
“小人平时负责看守侧门,那姓夏的每次都到侧门来,每次都是小人去把虫娘叫来,让他二人见面的。那姓夏的每次都背着一个包袱,把包袱交给虫娘就走。小人一开始不知道包袱里是什么,有一回虫娘进楼时,想是包袱没包严,不小心掉出来好几串首饰,被小人瞧见了。”张三石说起此事,不禁想起每次夏无羁来,都会打点他一些小钱,请他瞒着云妈妈,偷偷把虫娘叫下楼来,又想起那次包袱里掉出首饰后,虫娘当场塞给他一个银镯子,请他严守秘密,不要让云妈妈知道。他把银镯子换钱花掉后,又私下找过虫娘几次,每次都是张口要钱,虫娘怕他告密,不得不拿出一些首饰来堵住他的嘴。这些事不太光彩,他自然绝口不提,想到如今虫娘死了,这条财路彻底断了,不禁失望地叹了口气。
宋慈心里暗道:“这么说,虫娘的那些金银首饰,都是夏无羁给的。可我在司理狱里问起此事时,夏无羁为何要撒谎,推说不知道呢?夏无羁只是一个落魄文士,何来这么多金银首饰?”于是问道:“那姓夏的书生每次来见虫娘,都是给了包袱就走?”
“是啊。”
“他二人不说什么话吗?”
“从不说话,连招呼都不打,给完包袱就走。”张三石道,“小人一开始还想,不就是个包袱嘛,让小人代为转交就行,何必非要把虫娘叫下来。后来知道包袱里装的是金银首饰后,才算明白过来,这么值钱的东西,当然要亲手转交才能放心啊。”
宋慈心中更加奇怪:“夏无羁和虫娘私下相好,明明是一对情人,难得见上一次面,却连招呼也不打,话也不说,这是为何?”暗自沉思了片刻,又问:“你可认识月娘?”
“二位公子,楼里已经开门迎客,小人还有活要忙呢,你们这问得有点太多了吧。”张三石说这话时,伸手抵在门上,却又不推开,反而面带笑意。
刘克庄明白其意,当即掏出一串钱,又丢了过去。
“好说,好说!”张三石缩回抵在门上的手,接住铜钱揣入怀中,“公子是说月娘吧,小人怎么会不认识?她是楼里的角妓,前不久说是去寺庙祈福,结果偷偷逃跑了,到今天还没抓回来呢。”
“月娘和虫娘关系如何?”
“她们二人是出了名的好姐妹,只要有空便处在一起,比谁都要好。”
“月娘来熙春楼有多久了?”
“这个小人就不清楚了,总之比小人来得早。小人三年前到熙春楼时,月娘就已经在了。”
“那月娘和袁朗呢?他们二人又是什么关系?”
“他们二人能有什么关系?也就是那傻大个替月娘出过一次头,月娘便转了性子,平日里对那傻大个很是照顾,不像其他人总差遣那傻大个干活。”
宋慈从虫娘口中得知,月娘与袁朗早已私订终身,此时听张三石的口气,似乎他并不知道此事,问道:“袁朗替月娘出过什么头?”
“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有一回楼里有客人喝多了酒,缠着月娘不放,非要月娘当众脱衣跳舞,还把月娘的鞋袜扯掉了,裙子也撕破了。当时谁都不敢插手,月娘本人也是笑着忍着,偏偏那傻大个经过时,一拳把那客人揍得鼻血长流,害得云妈妈赔了不少钱,咱们所有人都跟着挨了一顿臭骂。从那以后,月娘就对那傻大个多有照顾。那傻大个的衣裳破了,月娘便悄悄把他晾晒的衣裳取走,给他缝补好再挂回去。他的鞋开了口,月娘也悄悄给他缝补好,还特意绣了一对月牙儿在鞋面上。有什么好吃的糕点果子,月娘也让丫鬟偷偷带给他。你猜那傻大个怎么着?他衣裳鞋子照穿,糕点果子照吃,对月娘却是毫无变化,有时在楼里碰着了面,连多余的话都不说一句,跟个木头似的,要不怎么都叫他傻大个呢!”张三石说这话时,语气带着七分嘲笑,另有三分嫉妒。要知道能在熙春楼里当角妓的,都是颇有姿色的女子,平日里接触了太多有钱有势的恩客,对待小厮们如同对待下人,从不给什么好脸色,月娘肯对众小厮口中的傻大个另眼相看,自然引得其他小厮心生妒意。
“你说月娘转了性子,”宋慈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月娘啊,生得那叫花容月貌,可就是性子不好。在咱熙春楼里,她只对云妈妈还算有些尊重,对其他人都看不上眼,无论何时,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她忽然对那傻大个各种照顾,可不是转了性子吗?”
宋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只听张三石又道:“要不是性子不好,这月娘早就是咱熙春楼的头牌了。她有头牌的姿容,也有许多恩客来捧她的场,可云妈妈就是没有捧她做头牌的意思,就连容貌不如她的琴娘都试着捧过,偏偏就不捧她,还不是因为她性子不招人待见。”
宋慈又问:“月娘偷跑之后,袁朗去找过她吗?”
“那傻大个才不管月娘呢,他成天就知道吃饭、干活、睡觉,再就是寻找他失散多年的妹子。好不容易把妹子找着了吧,想一起回乡去,结果那傻大个刚出城就弄丢了盘缠,只好又跑回来做活攒钱,你说他是不是傻到家了?”
“袁朗还有一个妹子?”
“是啊,那傻大个是从琼州乡下来的,听说他有个妹子,从小就被拐走了,后来抓到拐他妹子的人,说是把他妹子卖到临安的春归楼做奴了。他跑来临安找他妹子,当时已经过了好多年,春归楼早就没了,没人知道他妹子去了哪里。他花光了盘缠,走投无路,有一次来熙春楼打听消息时,云妈妈见他生得壮实,便留他在楼里干活,他就此在熙春楼待下了,一待便是两年。前不久他终于找到了妹子,听说是在乞丐堆里找着的,接着就去云妈妈那里结了工钱,要回琼州乡下去。”
“袁朗带妹子回乡,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天。”
“到底是哪天?”
“小人想想……好像是初四……对,就是初四。那天小人难得休假一次,夜里去中瓦子街看戏,从戏楼子里出来时,在街边碰见了那傻大个,当时他推着一辆车,载着他的妹子要出城。小人看了一眼他那妹子,啧啧啧,满脸的文身,模样比他还丑,手脚时不时抽几下,一看脑袋就不好使。”
“袁朗妹子脸上有文身?”
“是啊,那文身奇形怪状的,瞧不出来文的是什么。”
宋慈暗觉奇怪,一个女人怎么会有文身,而且还是文在脸上?除了文身,他还察觉到张三石方才那番话有些不对劲。按常理来讲,要启程远行,通常都是一大早出发,就算不是早上动身,至少也是白天,谁会选择夜里启程?除非是遇到了什么急事,非动身不可。他又暗想:“中瓦子街就在府衙东边不远,也就是说,那里离清波门很近,袁朗出城时经过那里,极可能他是打算走清波门出城。正月初四晚上,不就是虫娘在清波门失踪的那夜吗?”想到这里,他立刻追问道:“你那晚是什么时辰遇见袁朗的?”
“时辰不大清楚,反正是深夜。小人看的是最后一场戏,肯定很晚。当时街上没多少人,一些浮铺摊点都收摊了。”
“如此一来,不但地点对上,时间也对上了。袁朗若是深夜从清波门出城,会不会遇上虫娘呢?”宋慈暗自思索,“虫娘死后,身上的首饰不见了,荷包空了,不排除谋财害命的可能。袁朗当天曾收拾过虫娘的金银首饰,他是知道虫娘私奔时带了很多钱财的。倘若他出清波门时遇到孤身一人的虫娘,会不会心生歹念?”转念又想,“可他若真杀了人劫了财,理应尽快逃离临安,逃得越远越好才对,怎么会又返回熙春楼做活呢?就算丢了盘缠,在自己做下的命案面前,总不至于以身犯险,又重回险地吧。”
就在宋慈疑惑之时,巷子里传来了脚步声,袁朗一手提着盐罐子,一手端着碗鱼羮,向熙春楼的侧门走来。
“哟,回来得这么快。”张三石接过袁朗手中的盐罐子和鱼羮,推开了侧门,“二位公子,灶房急着用盐,云妈妈又嘴馋,小人这次是真要去忙了。”他平白无故得了两串钱,喜滋滋地去了。
从头到尾,一直都是宋慈一个人在问话,刘克庄偶尔从旁协助,赵之杰和完颜良弼则始终一言不发地旁观。
刘克庄抬头看了看天,阴云密布了许久的天空,此时终于飘起了雨丝。可是哪怕下起了雨,赵之杰和完颜良弼也依然不回马车,不进熙春楼避雨,而是杵在原地不动。刘克庄大为不悦,却又没什么好法子将金国二使赶走。
宋慈倒是对此浑不在意,见袁朗提起两只空桶,跟着张三石就要进门,连忙道:“袁朗,月娘是死是活,你当真一点也不在乎吗?”
袁朗没有回话,脚下也没作停顿。
宋慈上前两步,一把拉住了袁朗:“月娘当真是去净慈报恩寺祈福才失踪的吗?”
这一次袁朗开口了,摇着头,嗓音很粗沉:“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宋慈语气一变,朝袁朗脚上瞧了一眼,见袁朗穿着一双布鞋,鞋面上绣着一对精致小巧的月牙儿,“你和月娘明明早已私订终身,她去净慈报恩寺祈福,就是为了祈求早日赎身,能与你双宿双飞。如今她失踪了大半个月,你却没事人似的。你那么在乎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子,不该是如此铁石心肠的人才对。”
袁朗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宋慈,似乎没想到宋慈竟会知道这么多事。他只看了宋慈这么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去。
“不管你和月娘是什么关系,她毕竟是一个大活人,毕竟是一条人命。一个大活人失踪大半个月,生死未卜,人命攸关,你就当真什么话都不肯说吗?”
袁朗迟疑了一下,道:“月娘是个好姑娘,她不嫌弃我低贱,待我很好,可我一个下人,配不上她。我跟她说,我来临安只为寻找失散的妹妹,其他什么都不敢想。她就说要去净慈报恩寺祈福,祈祷我早日找到妹妹。大人若说这是私订终身,那我也无话可说。”
“照你这么说,腊月十四那天,月娘的确去过净慈报恩寺祈福?”
袁朗点了一下头。
“可那天晚上,她为何会出现在望湖客邸?”
“望湖客邸?”袁朗神色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她那天下午去祈福,天黑才回来,刚到前楼门外,便被一顶轿子接走了。当时我去前楼搬东西,看见了她。她被轿子接走后,就没再回来。”
“有轿子接走了她?你可知她被接去了何处?”
“我不知道。”
“为何人人都说她是借口祈福私逃了?”
“云妈妈是这么说的,大家也都这么说。”
刘克庄旁听至此,心想月娘当晚出现在望湖客邸,那么当时接走她的轿子,十有八九是将她抬去了望湖客邸,后来不知客邸里发生了什么事,她突然慌慌张张地逃走,又被韩?的家丁追击,这一幕正巧被叶籁看见,再后来她便失踪了,也可能不是失踪而是死了,只是此事牵扯到韩?,云妈妈才要所有知情之人加以隐瞒,说月娘是祈福私逃了。刘克庄心下明了,暗道:“看来只要找云妈妈问话,撬开这个鸨母的嘴,就能知道月娘失踪的真相。”
刘克庄如此暗想之时,一旁的赵之杰也在暗自思虑。赵之杰不明白宋慈明明要查的是虫娘的案子,为何总是围绕一个名叫月娘的角妓不断发问,心想宋慈莫非是见他在场,是以故意不问虫娘的事。他心中虽有疑惑,却始终默不作声。他想在虫娘的案子上挑战宋人,早已将宋慈视作了竞争对手。面对竞争对手,他当然要不露声色,打定主意旁听到底,待宋慈离开后,他再找袁朗另行问话。
只听宋慈问道:“月娘可怀有身孕?”
袁朗摇头道:“没听说。”
“怎么可能没听说?”刘克庄接口道,“她的肚子明明隆起,像怀胎四五个月的样子,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
“月娘常穿裙子,肚子有没有隆起,我不大看得出来。”袁朗道,“公子既如此说,想是亲眼见过,那她应该是怀了孕吧。”
刘克庄根本没有亲眼见过月娘肚子隆起多少,甚至连月娘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这些话都是从望湖客邸那个叫周老幺的杂役口中打听来的。宋慈同样没见过月娘,平时所见的孕妇,都是挺着肚子,至于怀胎四五个月时肚子显不显眼,倒还真没注意过。宋慈不禁想起年少时,父亲宋巩刚接触刑狱那会儿,为了研习验尸断狱,不但求教于经验丰富的仵作行人,还收集了许多关于刑狱、医学的书籍,这些书籍被藏在床底的箱子里,宋慈那时已下定决心追查母亲之死,背着父亲学习验尸断狱,偷偷将箱子里的书找出来翻阅。他记得在一本名为《五藏神》的书中,有关于胎儿大小的记载,说“怀胎一月如白露,二月如桃花,三月男女分,四月形象具,五月筋骨成……”照此说法,怀胎四五个月时,肚子的隆起程度应该是很明显的。但袁朗的回答也有道理,月娘常穿裙子,裙子大都宽松,若不仔细盯着肚子看,多半便看不出端倪。
“月娘被轿子抬走时,”宋慈忽然问道,“她穿什么样的衣物,戴什么样的首饰?”
“我记得当时她穿着彩裙,首饰和平日里一样,头上一支红色的珠钗,还戴着一对蓝色的耳环。”
“她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比如脸上有没有痣,又或是有没有疤痕,能让人一眼便能辨认出来的地方?”
袁朗想了想,应道:“她脚面上有一块发红的疤痕,像是被烧伤过。”
“你怎知她脚面上有烧伤?”脚算是女人身上较为隐秘之处,通常都藏在鞋袜之中,不会在外人面前显露出来,袁朗不承认与月娘私订终身,又怎会见过月娘的脚?宋慈这才有此一问。
“有一回楼里来了客人,喝醉了酒,当众脱掉月娘的鞋袜,还撕烂了她的裙子。当时她的脚露了出来,我恰巧在旁边,因而看见了。”
袁朗的这番回答,倒是与张三石方才那番讲述对应上了。宋慈又问:“是哪只脚上有烧伤?”
“我记得是右脚。”
宋慈想了想,没再问月娘的事,道:“听说正月初四那天,有一个叫夏无羁的人来找过你,请你帮忙收拾了虫娘的金银首饰。”
赵之杰听宋慈终于触及正题,问起了虫娘的案子,不禁紧了紧心神。
袁朗点了一下头。
“虫娘的金银首饰有多少?”
“很多,收拾到一起,装了很大一包。”
“你收拾金银首饰时,是什么时辰?”
“酉时,当时天快黑了。”
“你把金银首饰交给夏无羁后,接下来做了什么事?”
“我在楼里做活,把该做的活都做完了,之后去了客栈。”
“什么客栈?”
“锦绣客舍。”
这四个字的突然出现,令宋慈眉梢一颤。
“你去锦绣客舍做什么?”
“去接我妹妹。”袁朗应道,“我与妹妹失散多年,好不容易才找着了她。熙春楼是青楼,我不想让她跟着我住在这里。锦绣客舍离得不远,我将她安顿在那里,想着辞了工便带她回乡与爹娘团聚。初四是我最后一天做活,当时该做的都做完了,我便去锦绣客舍接了妹妹,一起出城。”
“这么说,你是连夜出城,为何不等到第二天天亮再走?”
“妹妹这些年过得很苦,我不想再让她吃苦,这才让她住在锦绣客舍,可锦绣客舍的花销不便宜,能少住一晚,就能多省一些钱。我推了一辆车,在车上加了篷子,铺了被褥,妹妹可以在车上睡觉。我推着她连夜出城,能走多远算多远,辛苦点也无妨,能省下不少钱。”
“你是从哪个门出的城?”
“清波门。”
“从锦绣客舍出城,钱塘门应该是最近的吧,你为何要去清波门?”
“我本就要往南边走,先出城再往南,还是先往南再出城,都是一样的。当时夜深天黑,城里灯火多一些,又是好走的大路,我便先向南穿城,再走清波门出城。”
“出城之后呢?”
“我推着妹妹往南,过了净慈寺,到了造纸局,再往前没有灯火了,我就找了块空地停下休息。可一停下,却发现身上的盘缠不见了,我又沿路往回找,没有找到,只好又回来了。”
一旁的赵之杰听到此处,神色一紧,心想虫娘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在清波门,沉尸的地方则是在苏堤南段,从清波门到苏堤南段的路,正好是袁朗出城后走过的那段路,时间也正好是深夜,说不定袁朗曾在路上看见过虫娘。他这么暗想之际,果然听宋慈问道:“你出清波门时,可有看见虫娘?”
袁朗摇头道:“没有。”
“你出城后到造纸局,再从造纸局回城,沿途也没看见虫娘吗?”
“没看见。”袁朗仍是摇头。
“那你可有看见什么可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