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157
“若再因着这两分善心,将自己陷入近似葛志的局面,落到困境死地之中,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南地百姓不是痴人更非憨子,自然要引以为戒。”
堂下吵嚷未歇,郭秉德抬手拍了一声惊堂木,人声随即降了下来,而他明面上声厉,实则又开口递了个台阶出来:“你说的本官听明白了,可这与你所要提告之事,又有什么关联?!”
贺臻后撤两步,稍稍躬了躬身,接着道:“请听下官细细道来。”
“南地与北地并无不同,大半幽州百姓该都是,与南地百姓持着同样的所思所想的/所谓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圣贤所言的推己及人,离下官这样的小官吏而言,实属遥不可及。”
他后撤的这两步,使得他离堂下众人更近了,他所言的话,也相应被堂下众人听得更清楚。
话至此处,贺臻终于进入了正题:“但下官在经过了夫人被掳一事后,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思虑。”
“逼良为奴一事,于下官而言,曾如葛志一般遥不可及,毕竟下官乃是官身,又并未如葛志一般,管旁人的闲事。可谁能想到?即使歹人仍是毫无预兆地来了。”
“下官那时以为,只要无为便不会成为葛志,却忘了,庞仁店门口所出现的那筐死尸,乃是庞仁的弟弟与人通奸又杀人后,挪去为了栽赃嫁祸于庞仁的。”
“葛志只是替庞仁挡了灾罢了,下官什么都不做,诚然不会成为葛志,可却不能保证,不会成为庞仁。恶人在作恶之时,一视同仁,因此,谁人都可能成为被他所选中的庞仁。”
堂下人群的议论声已完全止不住了,官员尚且会如此,寻常百姓又能如何呢?官员还有门路找回家眷,寻常百姓可没有此等门路。
这也是钟知微和贺臻,同意将周家完全摘出的理由之一,既要让人人自危,就得抹去私人恩怨,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大肆传播。
“伸颈是一刀,缩颈也是一刀,下官现在才想明白,这唯一叫下官不再为葛志,也不再为庞仁的办法,就是早日寻到那恶人所在,将之绳之以法。”
贺臻终于将他手中持了这么久的诉状递了上去,这诉状上的滴滴点点,他不用再看,也清楚分明。
“时和坊春婵,为人所掳,被卖为奴,市券奴契完备;显忠坊福林,未按时还债,被抵为奴,市券奴契完备;归厚坊桂平,目不识丁,被骗为奴,市券奴契仍完备……下官所呈上的,仅仅是州府城内所查出的一部分,至于其他辖县,只多不少。”
“因而,下官恳求刺史彻查全幽州市令监察失职一事,若刑罚难执,便加派人手,若律法有隙,就重整律法。”
贺臻自上了公堂后,从头至尾这么长时间内,一直维持着平静。
直到了这最后,他话音稍停,低头拱手,略微顿的这一下,终于显出了三分汹涌来:“还望刺史,还幽州一个没有逼良为奴的青天白日。”
伴着贺臻的话音坠地,公堂内一时间无比寂静。
堂上堂下,无一人发声,当得起是落针可闻。
既置身于风雨中,那就不能怕风雨。贺臻和钟知微,作为以身引起满城风雨的人,现下反而是最为平静的人。
幽州百姓识字的人不多,现下城中各坊市内,钟灵珊应当在带着其他孩童,分发钟知微提早绘完的那些关于今日堂上的画卷。
寻常人能做到何种地步,他们其实并不知道,他们唯独知道的,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极限是到什么地步。
她在得知贺臻要这般行事的那天里,贺臻对她说了这样的话——他想试试他带起的风扬起的浪,究竟能把船推多远,届时无论是一厘、一丈,还是分毫未动,他都认。
堂内还是无人出声,静得可怕,静得让人心凉。
钟知微缓缓垂下了眼,一个人两个人推动小舟,所引起的波澜是有限的这一点,她和贺臻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如果这浪能够大一点就好了,哪怕只是一点,即使是一朵浪花也胜过古井无波。
“阿翁,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呀?”寂静若斯的府衙内,倏忽响起了一道童声,钟知微愣然偏头瞧过去。
原来她身侧那位老翁身下腿边,还站了个孩童,那男童才小半人高,抱着他阿翁的腿,一脸的懵懂。
那位阿翁伸手揉了揉自家孙子的脑袋,叹息道:“大人们说的是,对幽州有好处的事,真能那样的话,以后你阿娘就能允许阿元自己上街找你的朋友玩了。”
“啊,真的吗?太好了,阿元谢谢大人。”孩童惊喜的声音,宛如一滴水滴进了滚烫的热油中,激起了四溅的油花。
又或许,荡起的,不是油花,是水花。离得远了,哪能一眼就分辨清楚油和水呢?
“谢谢大人!”“望刺史大人彻查!”“我们要青天白日,不要做葛志和庞仁!”
一声又一声响起的,是激荡的人声,一张又一张面孔下,是沸腾的人群。
立在堂上的贺臻,忽然扭过身看向了身后的人群,于公堂之上,他这般行事,其实是不妥的。
但群情激愤之下,除了一直凝视着他背影的钟知微,无人再关注他这个最初带起风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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