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洗浴和眠
少年重一顾,殉知己,不为身谋,为尔活。①
赵应禛不记得利刃刺入皮肉的痛感,他只看到对面那人,只感受到皮肤从滚烫到冰冷得不停颤抖,烙下一层永远不会脱落的,连着血与肉的痂。
两人扣紧十指,混着对方的血在纸上签字画押,最后将血酒一饮而尽。
赵应禛低头看掌心那道凸起的伤疤,曲起手指轻轻碰一下。他听见路濯在和他的师姊弟们介绍“义兄祝与阆”,不觉又摸了摸疤痕,倒像弯嘴角笑了。
他脱下外套交给路濯,路濯便将衣服折一道搭在右手手臂上,似乎忘了还可以把东西挂到旁边的衣架上去。
雪不急不缓地下,赵应禛也从容地在空地挥剑。其剑未出鞘,青铜呼啸破风,他身着荼白直裾袍,摆处绣有云与松纹,翻飞时若空明蘸水,英气非常。
神鬼错比一般的剑要宽,质量自然也更大,赵应禛弄起来却似耍枪一般轻易。只见他在面前挽花,右手担出平砍后全力掌持,使其形如风车圆转,为怀中抱月。左右手皆不停歇,又让剑在手背翻转几圈,抓准时机握住剑柄刺出,行云流水,且身依挺昂,头依顶天,潇洒自若,手上力道却是没有一点削弱,甚至越来越烈。②
庄王一出手自然不同凡响,其余人也不练了,聚在一旁看他舞剑热身,不时鼓掌叫一声“好”。
赵应禛握着剑缓缓收势,不止他呼吸时吐出的热气化成飘渺的白气,他周围仿佛也笼绕着一圈白雾。待男人抬眼,真似有千仞合,远山能见仙云拂马来。③
“不愧是......祝兄!”甄枫差点一个庄王殿下脱口而出。
路濯轻笑一声,倒像是自己被夸了一样。他知晓赵应禛剑法是跟着武太保学的,是最正经正统的,武起来自有一番端庄贵气,和庄王真正杀敌时用的招式完全不同。
众人以武会友,自然少了许多拘谨,排着队请祝与阆师兄请教。
让路濯有些意外的是赵应禛并没有使用战场上直击要害、速战速决的那一套,反而用那些所谓“花哨”的剑术招式不徐不急地同他们切磋。虽是慢了下来,赵应禛仍旧抽剑如虹,杀霜在锋。他一直未曾让神鬼错出鞘,对方的剑打在刀鞘身上有沉闷的厚重感,积了历史与血肉的泪。
路濯认真看了一会儿,见他游似歌,切剑时似舞,衣袂都轻快,突然就笑起来。
他明白赵应禛的意思了。
赵应禛和路濯待在一起的时候足够轻松,他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一切来,相斗也是玩耍。
是回归正轨。
过了一会儿,赵应禛突然朝路濯招手,“劝归!”
路濯应声走到他身旁,抬头无言问他怎么了。
“你热会儿身,同他们打。我在一旁看看。”赵应禛披上外套,又接过路濯的氅衣,同对方刚才一般挽在手臂处。
路濯的风格和赵应禛大相径庭。「笑拈星汉踏云步」早已融入他骨髓,动身时飘飘如叶落,惊若仙坠,偏偏刀横贯风,直逼得人步步退,只能死守。
他们划了一个圆形做斗场,跨出界就算输。赵应禛跟着圈内的步伐节奏在场外绕着看,时不时提点小师弟一两句,看他们一直被逼得无路可走才道一声,“劝归缓缓。”
他朝路濯说话时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总是像哄年幼之人一般的宠溺。
路濯听到他出声便会慢下来,不见停顿却配合默契。
“祝师兄未免也太厉害,看他招式想来是出自名门正派,就是以前没听过他的名字,实在是稀奇!”丁候方才和祝与阆打了一场,此时在场边一边喝水一边问甄枫。
甄枫不置可否笑一声,只道:“江湖中藏龙卧虎啊。”
“照我看,祝兄都能去和巩绮山他们争盟主的位置了!”丁候还在感慨。
二师兄终于忍不住哈哈笑出来:“万一人家不在乎呢!”
“欸!这倒也是,像二师兄三师兄你们对那位置都没什么感觉。”丁候暗自琢磨,想来这也是高手的一种境界!
①改编自「少年怀一顾,长驱背陇头。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 虞世南《结客少年场行》
②部分摘自《剑法真传图解》第三剑
③改编自「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灌木萦旗转,仙云拂马来。」李隆基《幸蜀西至剑门》
第32章 洗浴和眠
下午开饭许久邹驹才走出俱东庐,他和几个学文书的师兄弟在庐内读书读到昏天黑地,都快忘了时间。
那时雪已经停了好一会儿,天空完全暗淡下来,呈现一种淡薄的黑紫色。到饭堂看到路濯身旁坐了一个陌生男人时,他脑海里竟然奇异地闪过一瞬违和的认同熟悉感。
他记忆中路濯从来没有对谁上过心,三师兄对人确实义气相罩、绝对的好,但他永远那样“得过且过”,若是你不去找他,他就保持礼貌的距离,不涉水一分一毫。花忘鱼算一个例外,可还是比不上现在挨着他坐的那人。
只是一督就能察觉的独特。
两人低头抬头对视说话间无法插入的排外感,属于他们的世界。
然而邹驹还不懂得那种感觉的意思,就像他能感觉师父师兄他们好像知道路濯的什么秘密,但他不知晓那到底是什么。不过他私以为自己和路濯共享一种伤痛,也是特别的存在——他曾经无意间看到路濯右腿那道狰狞的伤疤,像蔓延自己半身的痕迹攀附在凸起的皮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