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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卷(法医秦明系列第二卷众生卷4)_分节阅读_第32节

肉肉喵 18735字 2023-08-14
  顺着林涛的手指看去,窗户外的其中一根红色铁栅栏上,有油漆被蹭掉的新鲜痕迹。而对应位置的窗框外侧边缘上,还有树枝的纤维扎在里面。
  用这根树枝一头顶住铁栅栏,一头顶住窗框边缘,窗户从里面就打不开了。
  “树枝送去进行DNA检验,有望提取到凶手的DNA!”我说,“凶手会戴手套开阀门,但不一定想得到戴手套顶树枝。”
  “我有个问题。”林涛说,“既然树枝断了,窗户就能打开了,为什么现场还是关窗的状态?”
  “也许是凶手事后来取掉树枝,防止被我们发现,结果顶得太紧了,在撤掉树枝的时候,弄断了。”我说,“不过,即便是这样,也应该把树枝带走啊。”
  “不重要,这肯定是一起命案了。”林涛说。
  “把他们喊起来,连夜开展解剖检验!”我说。
  4
  既然公安机关发现疑点,就有权决定对尸体进行解剖。据说解剖通知书送到焦根正女儿和弟弟手中的时候,焦宝宝倒是没说什么,焦根正的弟弟反应很激烈,说是如果没发现什么,那么政府就要给予家属精神补偿。
  不管他怎么闹,虽然是深夜,解剖还是要进行的。
  在进行解剖准备的时候,我和林涛就把我们的发现告诉了大家。除了跟着侦查员们还在走访调查的陈诗羽外,其他人都表示很惊讶,也都在纷纷猜测焦根正的弟弟有没有可能杀害他的哥哥。毕竟,焦根正死亡,他弟弟能不能拿到好处是不一定的。
  其实在没有解剖前,死因就已经基本明确了,这次解剖要查的,并不是死因,而是看有没有其他的发现。
  大宝和吴法医在对尸体进行系统解剖的时候,我则一直在检查焦根正的双手和双脚。
  焦根正的右手掌骨基底部骨折,这个在CT片上已经看得到了。为了更仔细地检查双手,我从腕部割断了焦根正的双手肌腱,彻底破坏了尸体的尸僵,让尸体的双手从紧紧握拳的状态变成了平伸的状态。双手这么一平伸,就可以发现他的手掌皮肤皱褶里,也有大量红色的颗粒。
  “老秦,理化结果出来了。”程子砚从解剖室外走了进来。
  “说。”我一边在红色颗粒中挑选一些较大的来观察,一边说道。
  “两名死者血液内都检出烷类和烯类物质,哦,还有一点酒精。”程子砚说,“还有,经过检验,焦根正手部的红色颗粒是油漆。”
  “我听他们调查,这人平时不太喝酒啊。”韩亮插了一句。
  我的心一沉,因为到了此时,我的心中对案件的整个过程,已经有了自己的预判。
  “胃打开了。”大宝说,“基本排空,还有一些残渣。”
  “我们下午4点看到尸体,尸僵最硬。”我说,“死亡时间应该是前一天晚上12点多到凌晨2点这个时间段里。”
  “晚上七八点吃饭,时间差不多。”大宝说,“胃6小时排空嘛。”
  “残渣用水筛了吗?是什么东西?”我问。
  “基本都是肉类,还有红皮烤鸭。”大宝呵呵一笑,说,“看到这个,我突然想到你写的那本《燃烧的蜂鸟》了,用烤鸭找尸源。只可惜,在我们这个年代,没有意义。”
  “不,还是有意义的。”我说,“崔兰花的尸体给我们提供的信息会很少,你们辛苦一下,按规范做完。”
  说完,我开始脱解剖服。
  “你去哪儿?”大宝问。
  “我和林涛去市局,监督他们尽快对树枝进行DNA检验。”我说。
  被我和林涛这么一“闹”,整个市公安局大楼灯火通明。“命案必破”已经刻进了每个公安的骨髓里,只要一听说是命案,大家也都没有睡觉的心思了。
  “你心里已经有判断了对吧?”林涛坐在DNA室外面和我说道。
  “和你一样,我也希望我的判断是错的。”我叹了口气,说。
  “怎么样,怎么样?”陈诗羽突然出现在楼道里,满头大汗地问道。
  从我们勘查现场开始,她就和侦查员一起,去对死者全家进行外围调查了,看来到现在也一直没有休息。
  “什么怎么样?”林涛笑道。
  “我听说,你们判断是命案对吗?”陈诗羽问。
  林涛点了点头。
  陈诗羽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也查出了一点问题,但是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肯定有什么其他问题在里面。”
  “你说说看。”林涛拉着陈诗羽让她坐下,说道。
  “我们对焦宝宝当天的活动情况进行了调查,发现一个问题。”陈诗羽说,“事发当天,也就是昨天上午,焦宝宝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但是她缺席了,理由是来例假。但是我们问了所有人,这节课没有人看到她,是不是在教室也不清楚。我们调取了学校的监控视频,发现她上午11点整,从学校离开了。”
  “也就是说,她是11点就回家了,到家也就11点过十几分,却在12点多才报警。”我沉吟道,“她中午回家肯定是要做饭的,而厨房在现场里面,所以不存在忙着做饭没注意父母的可能性。”
  “会不会是中间有什么问题?比如她去买菜了?”陈诗羽问。
  我缓缓摇了摇头,对林涛说:“对了,你笔记本带了吧?把现场电风扇的照片打开给我看看!”
  林涛显然是理解了我的意思,连忙打开电脑,调出了现场照片。
  标号为“37”的物证牌旁,是现场的电风扇。林涛把电风扇的操作台逐渐放大,看了看,说:“是的,和你想的一样。”
  “你俩在打什么哑谜?”陈诗羽看了看电脑,又看了看我们。
  “你看啊。”我指了指照片上电风扇的开关按键,说,“这些按键太干净了。就和液化气阀门一样,太干净了反而不正常。”
  “哪里不正常?”
  “电风扇放在柜子上,柜子上面都有薄薄的灰尘,而电风扇的按键上却干干净净,这怎么可能?”我说,“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电风扇原来是被塑料袋套住的,所以不会沾染灰尘。可是,为什么我们到现场的时候,并没有塑料袋呢?”
  “现场勘查人员都知道打开电风扇来让室内通气,凶手也知道。”林涛补充道,“凶手知道室内缺氧,所以开门、开电风扇。电风扇正对着门,只要开一会儿,室内的液化气就全部被吹出去了。但是凶手为了保险,居然开了一个小时,才把电风扇关上。”
  “这就是焦宝宝这一个小时空白时间的所作所为,是吧。”陈诗羽的情绪立即低落了下来。
  “我们也不相信这个结果,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我说,“没有人能在现场,尤其是焦宝宝还在家里的时候实施作案,也没有人能够在事后做到这些干扰警方。只有她作案,才能解释一切现场现象。”
  “等DNA结果,验证最后信息。”林涛说道。
  又等了一会儿,DNA实验室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树枝上检出一名女性DNA,和焦根正、崔兰花有亲缘关系。”DNA实验室负责人说,“除非这夫妻俩有其他的女儿,不然,就是焦宝宝无疑了。”
  “真的是她!”陈诗羽叹了一声,说,“可是她平时那么尽心地照料父母,为什么又要杀死他们呢?”
  “这,只有去问她了。”我说。
  “她还那么年轻,那么稚嫩,我感觉我没法开口审她。”陈诗羽低着头说。
  “没关系,这案子,我陪你一起审,肯定是可以审下来的。”我率先走进了电梯。
  丽桥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办案中心。
  焦宝宝坐在审讯室中央的审讯椅上,在陈诗羽的要求下,她的双手没有被铐住。
  她双手紧紧握拳,坐在椅子上瑟瑟发抖,对于侦查员询问的问题,一概不予回答。
  “她这样对抗,对她自己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啊。”陈诗羽在审讯室隔壁的观察间里,有些着急地说道。
  “我去吧,反正师父不是要求我们跟踪案件的后期情况嘛。”我走出了观察间,走进审讯室,拿了把椅子,坐在了焦宝宝的身边。
  “我是法医,我现在把你的作案过程给你叙述一遍吧。”我说,“这件事,你策划了很久,特地选了前天作案,是因为昨天中午前你有体育课,容易请假且不会被质疑。前天晚上,你买了酒和各种卤菜熟食,不知道找了什么借口,一家四口好好吃了一顿晚餐。可是你父母不知道,这是你给他们准备的断头饭。以你们的生活条件,这些菜,都是平时吃不起的,你父亲更不是经常喝酒,所以这顿饭就很可疑。别说是你父亲准备的,因为家里的伙食一直都是你在负责,不是你准备还能是谁准备呢?”
  焦宝宝依旧面无表情。
  “饭后,等到你父母睡着了,你戴着手套偷偷进入了他们的房间。这对你来说很方便,因为他们房门的钥匙就在你手上。”我接着说,“打开三瓶液化气罐之后,你退出了房间,把房门用明锁从外面锁上了,然后绕到窗户外,用树枝顶住窗户。做完这一切后,你就在房间静待结果了。昨天早晨,你就已经在窗外确定了自己父母的死亡,但是为了尽可能延发案件,防止有意外发生,比如你父母被救活,你没有直接报警。当时你是准备把顶窗户的树枝撤走的,可是你发现树枝不见了。因为你7点就要上学,当时天色还很暗,所以你没能在草丛里找到树枝,就直接去上学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根树枝现在在我们手上,树枝上有你的DNA。最后一节课体育课,你请假了,回到家后,你掀掉了盖在几个月没使用的电风扇上的塑料袋,用电风扇把室内的液化气吹散之后,这才报了警。现场的油漆,是你没有想到的,你父亲无意中踏翻的油漆,差点干扰了警方的视线。”
  焦宝宝略有一些发抖。
  我依旧心平气和地说道:“当然,我们不可能因为树枝上有你的DNA,就怀疑是你做的。因为在DNA结果出来之前,我就知道是你做的了。道理很简单,因为窒息,你父亲进行过自救、挣扎,他连滚带爬地挣扎到了门边,可是发现门却打不开,于是他用拳头捶门,想要求救。手都捶骨折了,你却没有听见,不要用你睡觉太熟听不见做借口。好了,你再回头想想,这样的毒气现场制造和事后毒气的吹散,除了你,还有谁能够做到?”
  从面部表情来看,焦宝宝的心理防线已经彻底崩溃了,不过她依旧一言不发,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一声不吭。
  “不过,你父母最后死亡的结果,不是你造成的,而是他自己造成的。”
  我突然说。
  焦宝宝显然不理解我说什么,抬头看了看我。
  “刚才我说到了树枝,对吧?这根树枝,不是别人去掉的,也不是自行脱落的。”我说,“树枝断了,是因为你父亲开窗求救的时候,用力很猛,才把树枝折断的。既然树枝折断了,窗户也就自然可以打开了。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你父亲双手沾了很多油漆颗粒,也就是你家窗户外面防盗窗上的油漆。他只有打开窗户,才能双手抓握住外面的防盗窗,才能把油漆颗粒沾在手上。也就是说,他确实打开了窗户,并且双手抓住了栅栏,想要掰开栅栏逃离,可惜,那是铁的,纹丝不动。你也知道,实际上,只要窗户被打开,新鲜空气进来了,他就不会死了,即便逃不出去,也不至于死。可是,为什么你第二天早晨去看的时候,窗户又是关着的呢?你想想?”
  焦宝宝愣住了。
  “为了节约时间,我告诉你吧。”我说,“因为他在求救的过程中,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大晚上的,你不可能不在家,也不可能听不到他的求救,他的门更不可能从外面被别人锁上,更不会有别人能潜入他的房间放毒。所以,他意识到了——放毒、锁门、锁窗的人,不是别人,是你。既然是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们夫妻俩呢?因为你累了,你想甩掉这两个累赘。当一个人被自己的孩子视为累赘的时候,多半都是不想再活下去的。所以,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选择了放弃呼救,而是重新关闭了窗户。这个行为,无异于自杀。只可惜,即便他自己选择了去死,也不能为你减轻罪行。”
  我说的每个字,都在焦宝宝的脸上投下了不亚于重磅炸弹的效果。
  她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崩溃了,号啕大哭起来。
  “以前,你是个好孩子,你承担了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能承受之重,你做得很好,是全村人的楷模。但是,这些赞美无法解决你的问题,你太累了,你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尽头。于是,在日积月累的疲劳冲刷下,你的内心最终还是被魔鬼所占据。”我说,“我们小队的人,全都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情是你做的,所以我们很慎重,我们甚至调查了更多关于你的情况。根据调查,你们学校前几天开展了一次安全教育,而这次教育课里有一个内容就是告诉大家液化气的危险性。没想到,这次安全教育却成了你作案的契机。当然,魔鬼早已经盘踞在你的内心,而不是安全教育才孕育出来的。当一个人的内心怀了恶,外界什么因素都有可能变成他犯罪的理由或方法。恶不在于别人,而在于本心。”
  焦宝宝的哭声更大了,我从她的哭声中听出了悔恨。
  “还有,在现场的时候,我问过你,你家为什么有油漆。”我说,“我猜,是不是你曾向他们表露过,你想去上海东方明珠玩啊?”
  焦宝宝有些疑惑地看向我,连哭声都暂停了下来。
  我叹了一口气,说:“你很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对吧?我告诉你,是你父亲‘告诉’我的。他在床底下藏了一个礼物,你应该不知道吧?他知道,因为他们,你不能去魂牵梦萦的上海游玩,所以他准备亲手做一个东方明珠的模型来送给你,作为补偿。那些油漆就是用来刷他的手工作品的。我想,他把礼物藏在床底,大概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吧。”
  焦宝宝彻底崩溃了。
  良久,我才慢慢地说道:“好吧,把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都告诉我们吧。”
  焦宝宝说,自己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
  从她记事开始,她就承担着家里的一切。当时焦根正还能较正常地行走,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好歹也能帮忙照顾崔兰花和焦成才。可是从七年前开始,焦根正的腿疾突然严重了,走路都只能慢慢挪移,就根本无法帮助照顾家人了,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卧床不起。
  而崔兰花是智力低下,其精神状态也不太正常。尤其是焦根正腿疾加重后,她的精神状态更差了,经常会殴打、谩骂干家务活的女儿。而那时候的焦宝宝只有10岁。
  七年来,焦宝宝牺牲了自己所有的业余时间,尽心尽力地照顾家里,可是从来没有得到过一句心疼或者夸赞的话,一家人似乎都理所当然地接受着焦宝宝的照料。当然,早已习以为常的焦宝宝也并没有过多的怨言。
  直到前不久,也就是这学期刚开始,同学们就在热烈地议论着六月份高考结束后的行程安排了。甚至有同学们开始组织,高考结束后,大家结伴去上海游玩几天。这个提议就像是撩动了焦宝宝的心弦,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没有走出过丽桥市,就连距离自己村子比较远的大市场都没去过几次。
  是啊,肩负家庭重任的她,怎么可能离开家呢?
  这次也一样,自己去上海玩几天,父母弟弟在家里,吃什么?喝什么?谁来照顾起居呢?显然,她没有选择。
  可是心中的不甘不断冲击着她的心扉,于是恶魔趁机而入,在她的心里扎下了根。从那时候起,她天天夜不能寐,不断地想把邪念甩出去,却一直挥之不去。直到那次安全教育课,她知道了液化气也是可以憋死人的,恶意的齿轮就开始在她心中转动了。
  每年液化气泄漏都会导致人员伤亡,那么如果自己的父母死于液化气中毒呢?他们都是残疾人,不慎造成这样的后果,谁都可以理解的吧。
  因为疫情影响,经济不景气,焦宝宝就被打钟点工的工厂辞退了,少了这一份收入,家里的开支捉襟见肘。如果少了两张吃饭的嘴巴,自己和弟弟的生活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呢?
  终于在前天晚上,焦宝宝心中的恶魔占了上风,她全程含着泪做了一切。
  听着父亲捶门的声音,她咬住嘴唇无声地痛哭着,这时候的痛苦甚至超越了她此前受过的所有的苦。
  她也想过要放弃行动,但是她心中的恶魔一遍一遍地告诉她,坚持住,忍过这一时,就是广阔的蓝天,就是春暖花开,就是东方明珠、游乐场、海洋馆……
  走出了办案中心,陈诗羽和程子砚都是眼圈红红的,其他男同志的情绪也十分低落。
  我们在心中试着去评价焦宝宝这个人,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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