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卷(法医秦明系列第二卷众生卷4)_分节阅读_第31节
“嗯,从油漆的走向看,确实是有人从床边踢翻了油漆桶,然后摔倒了,油漆有向大门和西侧窗边方向拖擦挪移的痕迹。”林涛说。
“应该是焦根正和崔兰花在油漆桶边睡了一夜,已经有了中毒迹象,焦根正挣扎着下床,可是他腿脚不利索,加上中毒,踢倒油漆桶后,就在地面上爬行到了窗边。”一名正在勘查现场的技术员说道,“窗边有赤足印,说明他扶着墙站起来了,可是还没来得及打开窗户,就晕过去了。120医生来后,把他拖出房间,所以油漆又有向门口延伸的痕迹。”
“听起来很合理,但是他为什么不选择往门那边爬呢?开门不就逃离了?”我问。
“有窒息征象,第一时间找窗户或者第一时间找门逃离,都是有可能的。”大宝说,“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气体中毒,只是喘不过气罢了,他还得考虑到他老婆没起床呢。说不定,他认为开窗透气,就不憋气了。”
“嗯,也有道理。”我点点头,走到房间的大门,看了看门锁。
门锁就是普通的暗锁,从外面可以用钥匙打开。门的外侧,还装着一把明锁,估计是焦宝宝认为一把普通的暗锁不安全,所以出门的时候再加一把明锁。
暗锁看起来没有任何撬压的痕迹,也没有损坏,加之唯一的窗户外侧还是有防盗窗的,所以可以说这是一个封闭的现场。
“如果足迹可以做相应排除,就可以确定没有外人侵入了。”我说。
林涛则在一边说:“初步看完了,只有赤足迹一种,鞋底花纹三种。我估计啊,赤足迹就是焦根正的,鞋底花纹分别属于焦宝宝和两个医生。这个,过一会儿做排除就行。”
“案件确实很简单,很明了。”陈诗羽一直在门口听我们说话,“家属对死因有异议吗?”
“没有异议,希望尽快办后事,希望政府能给一些补助。”民警说,“这个不是焦宝宝提出来的,是焦根正的弟弟提出来的。这个弟弟啊,之前从来不管他哥哥家任何事,此时跳出来了,估计想从政府补助里抠一些甜头吧。”
“行了,那我们去看看尸体。”我说,“林涛你把地面痕迹研究明白,再仔细看看窗户,咱们估计今晚就能回家了。”
“尸体在哪里?”大宝摩拳擦掌地问道。
“我听吴法医他们说,要把尸体拉去做什么虚拟什么的。”民警说。
“虚拟解剖?”大宝说,“可以啊!相当有意识!”
我也赞许地点了点头。
现在对于一些重大、疑难的非正常死亡事件,尤其是家属不同意解剖的,即便尸表检验完毕没有发现问题,为了确保案件不出现问题,法医会要求对尸体进行“虚拟解剖”。但是,之前也提到过,因为公安机关一般无法配备CT设备,所以得依靠当地医院。有些地方医院配合度高,虚拟解剖的例数就多,比如丽桥市。
“在市人民医院?”我说,“那我们过去吧。”
3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CT已经做完了,内脏并没有损伤或者异常。
“要不加做一个能谱CT。”我说,“龙番市公安局最近研究了一个创新课题,就是利用能谱CT对尸体进行扫描,看看死者有没有可能死于中毒。”
“还有这么先进的?”吴法医瞪大了眼睛,说,“能谱CT……据说我们人民医院是有这个设备的,但是这也能看出有没有中毒?太厉害了吧?我刚刚还在说我们抽完心血,理化检验要到半夜才能出结果呢。”
“不是所有的中毒都能看出来的,不过甲醛和苯是大分子,通过能谱CT的扫描,可以看出死者的体腔内有没有异常的能谱曲线。”我说,“试试吧。”
一座小城市里的医院,虽然有能谱CT,但是去做的人很少,所以我们也不用从下午等到晚上再偷偷摸摸地去。很快,检测结果就出来了,我把数据发到了龙番市局,请他们的法医研究人员对数据进行一个评判,而我们则推着尸体来到了医院的太平间,准备对尸体再次进行尸表检验。
从尸体的外貌看,崔兰花看不出是残疾人,焦根正倒是很容易看出来。他的角膜已经完全变性了,扒开眼睑只能看到白眼珠,而没有黑眼珠,双腿的肌肉也明显萎缩了。
除了吴法医抽取心血的时候在他们胸口留下的针眼,尸体上看不到其他的损伤。
“结合现场是个封闭现场,又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案件性质还是很清楚的。”大宝伸了个懒腰,显然是对案件的难度不太满意。
“可是尸体上的窒息征象也太明显了。”我说,“口唇和尸斑都是青紫色的,指甲也都是乌黑的,眼睑出血也很明显。如果是中毒,不会有这么严重的窒息征象啊。”
“也许是个体差异。”吴法医说。
“可这两具尸体的征象都是一样的啊。”我检查了一下焦根正的手部,说,“死者的尸僵很强硬,现在是下午4点,死者的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天深夜到今天凌晨。”
“是哦,尸体的手指都掰不开。”大宝说,“哎?手指之间这是什么东西?”
我抬头看了看,尸体右手的皮肤皱褶里果真是有一些细碎的红色颗粒。
“你用棉签蘸生理盐水把这些颗粒提取一下,送理化部门检验。”我说,“我来微信了,我先脱手套看看。”
脱了手套,我打开手机,是龙番市局周法医发来的,他们经过能谱曲线的对比,认为死者体内应该没有苯和甲醛的分子。
“我就说嘛,那么点油漆,不太可能毒死两个人。”我说,“走,我们还得回现场看看,之前的推测可能是错误的。”
这么一说,把吴法医吓了一跳,连忙开车带着我和大宝重新回到了现场。
现场,林涛和程子砚正趴在地上对一个个足迹进行排除比对,而其他的市局技术人员认为工作已经完成了,在现场大门口和韩亮聊着天。
在赶去现场的路上,我的脑海里已经似乎有了答案,所以到了现场,我直接走进了房间,掀开了布帘,去看燃气灶。
“不出所料!”我说,“你们看,水壶下面的旋钮,是开着的,而且开到了最大!”
“啊?”听我这么一说,现场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然后凑过来看。
“这就是常见的燃气中毒的现象。”我说,“在家里烧水,忘记了,结果水开后,水泼出来了,把火扑灭了,燃气却仍不停地向外泄漏。”
“嗯,现在很多燃气灶都有了安全保护的功能,火一灭,燃气也自动停。”闻讯而来的韩亮说道,“可惜这个燃气灶,怕是有十几年的历史了,没有这功能。”
“你是说,焦根正晚上起来烧水?”大宝提醒了我一下。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林涛说道:“以前的燃气是一氧化碳,所以可能会导致人中毒死亡。但是现在都是液化气,又不是一氧化碳,怎么会导致人中毒啊?”
“是啊,液化气都是丙烷、丁烷、戊烯之类的烷类和烯类,这些东西对人来说,应该是没有多大的毒性的吧?”韩亮说。
“是,成分你都答对了,但是你们理解错了。”我说,“气体导致人死亡,除了中毒之外,还有一种方式就是窒息。”
“窒息?”林涛好奇道。
“你们想一想,这些气体虽然不能迅速把人毒死,但是因为它们的比重比较重,所以当它们被喷射出来之后,就会迅速挤占房间的空间,把空气给挤出去。”我尽可能地用最浅显易懂的方式来表达,“当一个较为密闭的空间内,含氧的空气被挤出了空间,剩下的尽是不含氧气的气体,就会造成人的窒息。外界环境导致人死亡,也是机械性窒息的一种,叫作‘闷死’。”
“有的时候天气不好气压低,或者在密闭而人多的高铁、大巴里,人也会面色潮红、昏昏欲睡,这就是因为空气中的氧气含量低了,我们的大脑处于一种缺氧的状态。”大宝补充道。
“你们看看,这个房间这么小,房顶这么低,如果再有大量液化气充斥进来,人当然会慢慢出现缺氧状态,直至窒息死亡。”我说,“这就是为什么两具尸体都呈现出严重的窒息征象。我们以前说过的,人的窒息过程越长,窒息征象就会越重。”
“缓慢地窒息死,也怪痛苦的。”程子砚小声地说。
“而且,如果是气体中毒,人在中毒后的活动能力是很有限的。”我说,“但如果是慢慢窒息,人在缺氧后的活动能力还是存在的。这就是焦根正还能从床上下来,然后走到窗户边的原因。”
“所以,他们的死因是,因为液化气泄漏导致的空间缺氧而机械性窒息死亡。”大宝点着头,认可地说道。
“还好,还好。”吴法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死因虽然不同,但是都是有害气体导致的意外死亡,案件性质没错就好。”
“等等,路上你就说了,不管什么中毒,抛开剂量谈结果就是耍流氓。你觉得,一瓶液化气,能把这个房间都充满?”林涛问。
被这么一问,我顿时也愣住了,林涛确实说出了问题所在。因为物理、化学知识的缺乏,我确实难以确定这么一瓶液化气罐子喷射出的气体能占用多大的体积。但是另外两瓶备用液化气很快吸引了我的视线。
“不,你们看,如果是三瓶气,我觉得是可以把房间充满的。至少把房间的下半部分充满。”我说,“林涛,你先看看,这些液化气的阀门上有没有指纹。”
林涛拿过多波段光源,戴上滤光眼镜,把光线照射在液化气罐的阀门上,看了一会儿,说:“没有,似乎有衣服纤维擦蹭的痕迹,但是没有新鲜指纹。”
“那好。”我检查了一下手上的手套,然后逆时针旋转了一下阀门,没转动。
“果然如此,这两瓶液化气的阀门,也都是开启状态的!”我说。
液化气阀门一般都是顺时针旋转紧后关闭,像现场液化气罐这样,逆时针转不动,就说明两瓶液化气的阀门都打开到了最大程度。
“这,会影响案件性质吗?”吴法医心存侥幸地问。
“影响。”我说,“如果只是连接燃气灶的液化气瓶泄漏,则应该是意外。可是如果是三瓶全部打开了,那就不可能是意外了,因为没人会主动去打开备用液化气罐的阀门。所以,这案子就有可能是自杀了。”
听我说完,吴法医的脸上似乎出现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杀。”我说。
吴法医又紧张了起来。
“一般用这种手法杀人,是很难实现的,因为大多数人出现窒息感受后,就会自救。即便是睡眠状态也是这样。比如你睡觉的时候压住了口鼻,你会清醒过来,转身自救。”我说,“我刚才也说了,这种窒息是需要时间的,所以死者必然有足够的时间自救。可是,两名死者都是残疾人,一个不具备自救的认知,一个盲目加行走不便,那么利用这种手法杀人的可能性就不能排除了。”
“现场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林涛说,“这个我们可以确定。”
“所以,我也倾向于自杀。”我说,“残疾人,生活质量差,产生轻生念头也是有可能的。而且刚才我就很奇怪,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凌晨时分,哪有这个时间起来烧水的?现在看,就比较能解释了。焦根正半夜时分起床,摸索着要打开液化气,一脚踢翻了油漆桶,还摔跤了。打开液化气后,他又去窗户那里关闭了窗户,导致二人死亡。”
“这个观点我赞同。”林涛说,“刚才我看见,窗户的玻璃、边框和锁扣上,都有大量焦根正的新鲜指纹。我当时就在想啊,他明明打开了锁扣,又不停地扒拉窗户,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既然能打开锁扣、又扒拉了窗户,肯定能打开窗户啊,为什么窗户还是关着的?所以你刚才这么一说,我觉得他可能就是去关窗的,而不是去开窗的。”
“是啊,顺理成章。”吴法医拍了一下手,说,“我们看焦根正移动,还以为他是在自救,其实他是在自绝后路。”
“结案。”大宝高兴地说道。
回到宾馆房间后,住一屋的我和林涛,不约而同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看起了现场的照片。尽管刚才大家的推测都很顺理成章,但也许他和我一样,也觉得这案子哪里不太对劲。没解决心中疑惑之前,我们俩甚至都没对话。
两个小时后,我抬头问林涛:“为什么油漆足迹没有延伸到液化气罐的位置?”
“他们认为是焦根正打开液化气之后,往回走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油漆桶。”
“液化气的阀门上是刷着漆的,很光滑,载体很好,为什么转开阀门,会不留下指纹?”我接着问。
“我也是这么想的。”林涛说,“关键物品上太干净了,就反而不正常了。我之前看到阀门上有衣服纤维的痕迹,没在意,再仔细想想,如果不是衣服纤维呢?”
“你说的是手套的纤维?”我心中一惊。
林涛缓缓点了点头,说:“我怕的就是这个,如果有人在这个天气戴着手套去开液化气阀门,那是怎么回事,可想而知。”
我陷入了沉思。
林涛接着说:“还有,你看这张照片。”
照片中是一个标号为“23”的物证牌,物证牌的附近是一片拖擦状的油漆印记,我记得这是从窗户到大门之间的水泥过道上的油漆拖擦痕。
“表面上看,就是普通的油漆痕迹,之前说是尸体被医生从室内移到室外而留下的。可是,仔细观察这些拖擦痕迹,下方其实是有赤足迹的。”
说完,林涛用红圈在照片上标识了出来,红圈内,隐约可见脚趾的形状。
“我看了这些隐约不清的足迹走向,有从门到窗的,也有从窗到门的。”林涛说,“如果是自杀,他只需要去床上躺好等死就行了,为什么要在窗户和门之间来回走动?如果是简单的关窗动作,为什么又在窗户玻璃、窗框上留下那么多痕迹?”
林涛说完后,我们都沉默了,继续各自看着照片。
我打开了死者虚拟解剖的CT片电子档,一张张看着。突然,我看到了死者的右手软组织似乎有点肿胀,放大细看,他的右手第五掌骨基底部有骨折,而且是新鲜性的骨折。骨折的断端,互相有嵌顿状 注 【嵌顿状:断端互相嵌入的状态。】 的改变,这用我们法医的话来说,这是一处“攻击性损伤”。我们的掌骨是一条长形的骨头,如果力的作用方向是和骨头的长轴平行的话,造成的骨折断端才会有嵌顿。简而言之,这种损伤,一般是在用拳头拳击人或硬物的时候,攻击者的拳头的支撑骨骼承受了较大作用力而发生骨折。
当然,现场没有搏斗的痕迹,最大的可能是焦根正自己拳击墙壁或者其他硬物而形成的。
与此同时,林涛也发现了一些问题,说:“来,再看这张照片。”
照片里是对现场大门门锁的拍摄,大门的门锁倒是没有什么疑点,但是林涛在暗锁旁边的明锁锁扣上,发现了有油漆被新鲜刮脱的痕迹。
“这确实是一个封闭的现场。”林涛说,“但如果有人在门外,把这个锁扣挂上明锁,房间里面的人就打不开门了,这是一个人造的封闭现场。”
“里面的人打开暗锁,反复推门,就会造成锁扣和挂锁的摩擦,从而形成这样的摩擦痕迹!”我惊喜道,“可是,如果是他杀的话,那么凶手应该想到,焦根正是可以打开窗户的啊!”
“走,去现场!”我和林涛异口同声地说道。
被我们叫起来的韩亮睡眼惺忪,也没追问我们要干吗,就开车带着我们赶到了现场。
负责现场保护的民警已经在车里睡着了,毕竟他们不认为这是一起命案。
我们穿戴好勘查装备,打着手电筒跨进了警戒带,直接到了房屋侧面的窗户外面。
窗户外面是一条水泥小路,小路边的土壤里长着稀疏的小草。我蹲在窗户下面,用手扒拉着小草,而林涛则用电筒照射着窗户外面的铁栅栏和窗框外侧。
“看!断了的树枝!还是新鲜断裂!”我小心翼翼地从地面上捡起一根拇指粗的树枝,树枝已经折了,但是没有离断,断面还是新鲜的木质颜色。
“知道了!凶手防止被害人从窗户透气,用的办法,就是用树枝顶住窗户!”林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