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卷(法医秦明系列第二卷众生卷4)_分节阅读_第28节
“真的有!真的叹气了!”林涛听我这么一说,立即又紧张了起来。
“是的,叹了。”大宝也抬起头,看着我,确定地说道。
“那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心存疑虑地说道。
“DNA那边传来了消息,张雅倩体内提取的擦拭物和现场床单上,都检出死者焦昊的精斑,床单上的血迹是张雅倩的,这和我们预估的一样。”陈诗羽看了看手机,说道。
“好的,死者焦昊的生殖器擦拭物也要送检。”我和大宝合力脱下死者的衣物,对尸体进行了简单的尸表检验,然后把检验重点放在了死者的颈部。
“酒精魔法!”大宝喊了一声,用酒精棉球开始擦拭死者的颈部皮肤。
经过几轮擦拭,死者颈部的一条条红色印记就显现了出来。
“看,死者的颈部皮肤多处擦挫伤,现在很明显了吧。”大宝一脸成就感地说,“喏,这儿还有新月形的表皮剥脱,很明显是指甲印啊。”
“嚯,还真是被掐死的。”陈诗羽说,“结合我们办的命案积案,我现在更能感受到法医的重要性了。命案积案,因为凶手的交代和法医的检验不符,挖出了隐案。这案子,张强的交代和你们的检验不符,说不定能破解一个父亲为女儿顶罪的真相。”
“别急。”我说,“我来量一下。”
说完,我用比例尺测量了一下死者颈部皮肤上新月形的表皮剥脱,说:“这个指甲印的弧度比较平,应该是拇指的指甲印,我量了一下,弧边长1.8厘米。咱们这儿有男有女,你们自己量一下自己的,哪儿有女性的拇指弧边有这么长的?”
大家都纷纷用比例尺量了量自己的。
“我只有1.3厘米。”陈诗羽说。
“所以从这个指甲印的弧度和长度看,怎么看都是男子的手指形成的。”我说。
“啊?还真是张强干的啊?”大宝说,“这家里,不会进来别人了。”
“是啊,那要真是张强干的,他为什么要在杀人方式上撒谎?”陈诗羽追问道。
“这,我也不知道。”我说,“不要紧,解剖尸体,寻找答案,法医工作的魅力就在于此了吧。”
尸体上唯一的损伤是在头部,所以我决定我来解剖头部,而孙法医和大宝一起对胸腹部同时进行解剖,算是加快解剖进度。
在我剃除死者头发、切开死者头皮、锯开颅骨之后,大宝他们也打开了尸体的体腔。
“死者头部的这一处损伤,很明显是死后伤,头皮下都没有出血。”我说,“颅骨也没有骨折,颅内没出血和损伤。男性的颅骨通常比女性的厚实,高坠的那个白领是从2楼摔下来的,头部损伤非常重。而他是从4楼下来的,颅骨都没骨折。”
“不一样。”大宝说,“那个白领的案子,摔在水泥地上,他是摔在土地上。而且白领那案子的现场是办公楼,因为1楼挑高了,所以2楼和这个民宅的4楼其实差不多高。”
“说得也是。”我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死者的头部,除了脑组织血管淤血之外,没有其他损伤和可疑现象了。我取下了脑组织,看了看颞骨岩部,很明显有出血征象。
“死者的内脏器官淤血,心血不凝,很明显,是机械性窒息致死。”大宝说道。
“嗯,颞骨岩部出血也明显,死因是窒息应该是没问题的。”我示意林涛照相,然后把死者的大脑放回脑壳内,开始缝合头皮。
“胃内,有一些食物残渣,但是不多,残渣成形,几乎没有什么消化程度。说明死者在死亡前不久,还吃了一些零食。”大宝从死者的胃内,舀出一些米汤一样的东西,用手捏了捏,说,“感觉脆脆的,像是膨化食品。”
“死者的肝脏撕裂,是震荡伤,但是毫无生活反应。”孙法医说道。
“这个损伤,和白领那个很像。”我说,“都没有什么出血,但是这个死后坠落导致的肝脏破裂口处没有生活反应,而白领那个破裂口处还是有充血发红的情况的。”
“看来尸检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其他发现了。”大宝说。
“颈部不是还没看吗?”我把手套上的血迹清洗干净,拿起手术刀走到了尸体颈部旁边。
“颈部损伤从体表就能看出来啊。”大宝说。
我没理睬大宝,用手术刀划开了颈部皮肤。皮肤下面的暗红色肌肉色泽均匀、条理清晰,没有任何损伤迹象。
“不对啊。”我说,“扼颈导致死亡,怎么可能不伤及肌肉?”
“皮肤损伤就很轻,会不会是有什么东西衬垫啊?”大宝也奇怪道。
“有东西衬垫,怎么可能留下指甲痕?”我说,“这样的损伤只能用‘抓挠’来解释。因为抓挠可以形成颈部皮肤的损伤,但是形成不了皮下肌肉层的损伤。”
“可是抓挠,不至于机械性窒息啊。”孙法医也急了。
“是啊。”我沉默了,脑子里又是一团乱麻。
我用最快的速度逐层分离了颈部的肌肉,暴露出了气管。可是,整个颈部的肌肉,都没有任何损伤出血的迹象。
颈部只有皮肤损伤,没有肌肉损伤,死因却是机械性窒息,而且还有死后叹气的现象。这些疑点该怎么用一种方式来解释呢?
突然我灵光一闪。
“来吧,掏舌头,看看喉部的情况。”我说,“我现在很是担心,我们抓错人了。”
“抓错人了?”陈诗羽连忙问道。
“别急。”我拿起手术刀,沿着死者的下颌下,切开肌肉。
“你是怀疑,他是意外哽死?”大宝说,“那是不是太不合理了?毕竟张强抛尸还认罪了。”
“合不合理,得眼见为实。”我切开了下颌下的肌肉,把手指伸进尸体的口腔,拽住舌头,从下颌下掏了出来。
当我把尸体的整个喉部取出来、切开之后,并没有发现气管或者食道内有任何可以阻塞气道的异物。
“你看,我就说不可能嘛。”大宝说,“哪有东西。”
我看了看手中的尸体喉部,又看了看大宝,说:“难道,你还看不出问题所在吗?”
“什么问题?”大宝又伸过头来看了看,说,“喉头有充血?”
“死者的喉头部位明显增大、发红,你再看看呼吸道。”我把喉头内侧翻过来给大宝看,几乎看不到什么缝隙。
“喉头水肿?”大宝瞪大了眼睛说,“你说他是喉头水肿死的?”
“是的,他不是被掐死的,也不是被哽死的,而是因为喉头水肿,堵塞了呼吸道,导致无法呼吸而窒息死亡的。”我说。
“我们以前倒是遇见过一个案件,一对新人结婚,新娘当天重感冒,走完结婚仪式、闹完洞房后非常疲劳,晚上重感冒进一步加重,因喉头水肿而窒息死亡了。”大宝说,“他也感冒了?”
“没有。”陈诗羽肯定地说道。
“喉头水肿经常见于过敏。之前的死后叹气,就是因为喉头水肿导致呼吸道闭塞,体内的气体出不来。在我们破坏尸僵后,调整死者的颈部位置,让喉头出现了一些缝隙,气体就排出来了。”我说,“感冒的时候造成喉头水肿,也是因为过敏症状。所以一旦感到喉头堵塞呼吸困难,是要及时就医的。”
“过敏?”陈诗羽沉吟着。
“不会错的。”我自信地说,“林涛,你在对张雅倩家进行搜查的时候,是不是在房间里,找到了零食袋子?”
“哦,是的,好像是有一个虾条的包装袋。”林涛见我对死后叹气有了解释,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小羽毛,你去查查,死者的母亲应该是心里有数的,死者对虾子过敏。”我说。
“那张强为什么会承认杀人?”陈诗羽疑虑未解。
“这个,你只需要好好询问张强和张雅倩,一定会找到他冒认杀人的真实动机的。”我说,“我看啊,又多半是一个不恰当的‘父爱如山’。”
“也就是说,你要定这是个意外!”孙法医说,“我们怎么和焦昊家属交代?他们会信吗?”
“我们只要尊重事实真相,别人信不信不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我说,“刚才提取的几管心血,送一管去医院,进行IgE检验。根据IgE的数值,可以证实死者就是死于因过敏引起的喉头水肿,造成呼吸道堵塞从而机械性窒息死亡。”
“那他颈部的损伤呢?”大宝问。
“那是他自己形成的。”我说,“你测量一下他拇指的弧长,1.8厘米。他呼吸困难,痛苦万分,用手抓挠颈部,是下意识反应。”
说完,所有的疑点似乎都有了解释,大家都沉默了,好像都不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我脱下了解剖服,洗完手,拍了拍陈诗羽和孙法医的肩膀,说:“你们受累,一方面好好问问张强和张雅倩,另一方面,好好给家属进行解释。拜托了。”
5
心底的疑虑放下了,我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蒙眬中,我能感受到同屋的林涛一晚上都在辗转反侧,也许是因为对我们的结论不放心吧。
这样出乎意料的结果,更是让陈诗羽无法入眠,直到第二天一早,我们才知道陈诗羽是彻夜未眠参与了调查工作。
陈诗羽最先是和焦昊的母亲又谈了一次,他母亲坦言,从焦昊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他对虾子过敏,过敏症状是打喷嚏、流鼻涕之类的。因为他母亲本身就是医护人员,对这一方面很重视,所以之后就一直杜绝他吃虾子,他自己也慢慢形成了习惯。拿到这份口供对于整个案件证据链的组成非常重要,因为之后他母亲听说有可能是过敏致死后,立即改了口供,说并没有对虾子过敏这回事。但此时改口供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白纸黑字红手印,加上医院的IgE检测结果,可以明确焦昊确实是死于过敏引发的窒息。
对张雅倩的询问也慢慢地顺利起来。时间是良药,过了一整天的时间,张雅倩开始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心理,思维也渐渐清晰起来。在陈诗羽的细心劝说和询问之下,她也把事情的经过断断续续都陈述了出来。
其实这一晚的事件,源于张雅倩的吃醋。
从高二时候开始,张雅倩和焦昊就确立了恋爱关系,本来两人可以在一起互相促进学习,倒也不是坏事。可是上了高三后,焦昊似乎和其他几个女生也有了一些暧昧的关系,这让张雅倩坐立不安。到了事发前几天,焦昊和他们班的一个女生在学校小树林里接吻,被张雅倩看到了。张雅倩此时并不是想着如何分手,而是想着如何把焦昊从那个女生的手里夺回来。于是,她想到了焦昊曾经向她提出的性需求。张雅倩在事发当天中午找到了焦昊,告诉他如果能回到她身边,就可以满足他的需求,焦昊兴高采烈地同意了。
按照约定的时间,焦昊抵达了张雅倩家的小区。可是原本应该去北京出差的张强,因单位有事儿延误了一天去北京,此时也在家中。但焦昊根本无法再等一天,于是决定从水管上爬去张雅倩家里。水管的结构特殊,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无惊无险地顺着水管进到了张雅倩的房间。张雅倩也被焦昊这种“冒险”精神而感动,如约和他发生了关系。
完事后,大约凌晨1点钟,睡在张雅倩身边的焦昊说自己肚子饿了。张雅倩就说床头柜上有零食,自己拿着吃。为了不引起张强注意,他们在房间里没有开灯,所以焦昊摸黑拿了一袋零食,一会儿就全部吃完了。吃完后,焦昊又来了精神,再次提出需求。张雅倩虽然感到很疼,但还是勉强同意了。
在发生关系的时候,张雅倩因为疼痛,而下意识地掐住了焦昊的脖子,可是就在此时,焦昊突然倒了下去,双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抓挠,说不出话。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张雅倩吓坏了,她连忙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给焦昊进行心肺复苏。可是越压焦昊的胸,他挣扎得越剧烈,最终惊动了张强。
张强进入房间的时候,焦昊已经没有了呼吸心跳。
张雅倩此时大脑一片空白,几乎说不出话来。张强急问这是怎么回事,张雅倩只是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勒”死了焦昊。张强也瞬间就崩溃了,他坐在张雅倩的房间,看着一直在哭泣、颤抖的女儿看了一个多小时,决定伪造现场。他给尸体穿好衣服,从窗口把尸体扔了下去,然后对女儿说,警方如果找到她,就什么都别说,一个字也不能说,由他这个父亲来应付警方。
对张强的讯问,也基本上证实了这件事情。事情发生后,张强是想两步走,第一步就是看能否误导警方认为这是一起普通的高坠自杀案件,如果不可以,警方也有可能会怀疑焦昊是攀爬水管不慎跌落的。第二步就是如果警方已经掌握了焦昊是被“勒死”的信息,那么最有可能怀疑到“脱逃”到北京的张强。
也就是说,从那一刻起,张强已经做好了为自己女儿顶罪的准备。这才有了后来的不实口供。
“我知道了,老百姓对于‘掐’‘扼’‘勒’‘缢’这些特定的动作名词是没有辨识度的。”大宝说,“当时张雅倩想和张强说的是,自己掐死了焦昊,却说成了‘勒死’,这就给张强造成了一个误解,是用绳子勒的,才会编出那样一个谎话。”
“真的是顶罪啊,这就是所谓的‘父爱如山’?”陈诗羽说,“这小丫头也真是可悲,是不是自己弄死的,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
“毕竟还是个孩子。”我说,“当时的状况,本身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偷情的,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能给自己父亲知道的。出了事之后,她的心理肯定是瞬间崩塌了,而焦昊发病又恰恰是张雅倩掐住他脖子的时候,所以她就会认为是自己害死了焦昊。”
“还做CPR呢,其实啊,真的有很多人都知道CPR怎么做,但是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大宝说,“当时的焦昊有意识、有心跳,只是呼吸困难,做什么心外按压啊?如果及时通知120,能及时打开气管通道,这个焦昊是有救的。”
“慌乱的时候,是无法正常思考的。”我说,“有些事吧,就是那么凑巧。比如过敏这件事,他以前吃了虾子,也不过就是打喷嚏、鼻塞而已,这次只是吃了虾子含量很少的虾条,为什么会致死?”
“我知道。”大宝举了举手,说,“一来是空腹,吸收程度高;二来是因为爬管子、熬夜加上做那事儿,过度疲劳导致抵抗力严重下降;三来是虾条吃得太多,虾子含量再少,也足以引发过敏。”
“是的,可能是有这些原因。”我说,“个体有很大的差异,即便是同一个体,在不同的时间对某种同样的事物的反应也可以天差地别。”
“通过各方面的调查取证,撤销这一起杀人案件是证据确凿的。”陈诗羽说,“但是侦查部门也在就张强涉嫌侮辱尸体罪进行调查。”
“是啊,证据确凿,各个证据可以组成完整的证据链,说服力很强。”我说。
“那只是说服侦查部门。”陈诗羽扑哧一笑,说,“可是焦昊的母亲完全不理解这个结论,先是推翻了自己之前说焦昊对虾子过敏的证词,后来又提出了各种质疑。”
“可以理解,毕竟一开始警方告诉她是命案,现在又说是意外,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说。
“你们法医的工作不容易啊,估计又得质疑你们的鉴定结果。”韩亮笑着说,“师父又得找你们了。”
“法医专业内容多且深,有很多民众不理解的地方。”我说。
“张强的态度倒是很诚恳的。”陈诗羽说,“他对自己侮辱尸体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也主动提出,会倾尽家产,对焦昊家里进行赔偿。只可惜,焦昊的母亲并不买账,坚持要求公安机关以故意杀人罪惩处张强。”
“没关系,我相信孙法医他们会耐心解释好的。”我说,“毕竟焦昊母亲是学医的,能说明白医学问题。”
“是啊,还有张雅倩的心理辅导也得跟上。”陈诗羽说,“我和派出所说了,他们会找心理医生,对她进行心理辅导。”
“好嘛,人家都说公安就是这个社会的‘兜底’职业,这明明不是警务工作,咱们倒还真是考虑细致得很。”韩亮微微一笑,说道。
“怎么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于心理障碍之中,那也是积德。”陈诗羽说。
“恐惧来源于自己内心的心结,只有及时解开心结,才不会留下心理障碍。”我看了一眼林涛,说,“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