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时过境迁
丞相府的丧礼在白天已经结束了。
这日,四门大开,门前的石狮子上挽着白色的绢绸,两边檐角上各挂着一个用白纸糊的灯笼。引魂幡随处可见,满目缟素,刺痛了谁的眼。进入正堂,停着一口棺材,棺盖是密封的,这不合礼数。一般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是尸体太过不堪入目,为了维持死者最后的尊严,破例合上棺盖。棺材的正中正对着供桌上方的牌位,牌位上书“爱子宇文毓之灵位”。这几个字是宇文泰亲手刻上去的,现在,他正对着它发呆。
男子二十成年,女子十五成年。宇文毓连冠礼都赶不及加,依祖制是不得入祖坟的,只能另找个山头埋了。傍晚的时候,宇文盛来找他闹了一通,他说,大哥生前活得这么辛苦,死后还不让他安安稳稳,你何其忍心?是啊,我何其忍心?
我宇文泰做过的事从不后悔,唯一悔的大概就是错待了面前这个。毓儿,如果你还在某处看着父亲,请你好好记住这张脸,来世看到了就绕道走吧。愿你托生寻常人家,享寻常幸福。
毓儿!——我儿!——
“大哥是被你害死的。他的魂魄一定在的。”
宇文泰猛地转过身来,这次发现,原来他将心中所想,无意识地宣之于口。而宇文盛,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他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冷漠,看向父亲的眼神也是十分的仇视,他冷笑一声,缓缓说道:“我听闻,意外身亡的少亡人,是最容易化为厉鬼的一类。父亲,你说大哥恨不恨啊,恨你这个丢下他自己逃命的父亲!”
“宇文盛!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宇文泰低吼。
“我还听说,人死前看到的最后一眼会成为他的执念,以后变成鬼…”还没说完,就被宇文泰盖了一巴掌,宇文盛浑不在意,他用拇指抹掉嘴角的一滴血,接着说,“你说,大哥看到的最后一眼,是什么?!”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甚至上前狠狠推了宇文泰一把,宇文泰的腰撞在棺材的角上,似乎还撞得不清。
“爹!”
“宇文盛你这个疯子!”却是宇文邕扑上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宇文盛多日来只进了些粥,又坚持在灵前跪着,身子正是虚的时候,一时不查,竟被宇文邕扑倒了。两个人就在地上翻来滚去地互掐对方脖子。宇文泰看着这场闹剧,忽然觉得心很累。看来自己真的不是一个好父亲,把一个家教得这么失败。他又想到,毓儿从来不会在我面前这么放肆。现在想来,他做得真的很好,比自己要好,邕儿虽顽劣,但也服他管,更别说其他庶子庶女了。
这时,宇文护也来了,他上前分开两人,便不再管,只转身问道:“叔父,你没事吧。”
宇文泰颓唐地摇摇头,便出了门。今夜恰是半圆月,月光清冷地洒下来,竟衬得他背影孤寂如斯。
宇文毓在天字牢呆了两天了,但是他觉得比十年还难熬。这里没有守卫,有的只是会咬人的老鼠,和会渗水的砖墙。黑衣人再也没来过,也没有人传唤他受刑,他一直昏昏沉沉地睡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墙。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被不断流动的水浸得发白,有的地方已经发脓烂掉了,看上去十分可怖。他刚才醒过一次,四周黑漆漆地看不见任何东西,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瞎了。可事实并不是,因为他又重新看见了火光,一阵钥匙的碰撞声之后,牢门开了。宇文毓笑了,他看见的还是黑衣人那张惊天地泣鬼神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恍若从地狱上来的恶鬼。
黑衣人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说道:“这两天睡得好吗?日后见着了我父亲,可别说我没好好招待你啊。”
“咳咳…不错。”
“到现在还嘴硬!”黑衣人突然站起来,一脚踹向宇文毓的胸口,他把身子弓起来,猛地咳嗽几声,咳出一口暗红的鲜血。
“你还等着你那个爹来找你对不对?我告诉你,他们以为你死了!哈哈哈!连丧事都办了!对了,你想知道他们是怎么以为你死了吗?我告诉你啊,高敖曹随便找了一个人换上你的衣服,再一把火把现场烧了。你那个爹呢?甚至不肯仔细检查,仅凭那块玉牌和肩膀的伤就认定了那是他的儿子。你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知道你还活着,会来找你吗?说不定,他会觉得,你还不如死了呢。”
“你,放,屁。”宇文毓一字一顿地说,眼睛睁不开却还是紧盯着黑衣人。那时的他姑且还不相信,有一语成箴这回事,直到发生了后来的事,他才恍然顿悟,活人命贱,死者为大到底是指什么。
第12章 时过境迁
时间一晃,就过去整整三年。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至少足以让所有人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这期间,宇文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是宇文邕大婚,对象是宗室公主,其二是宇文盛外出游历,从此不归。至于宇文毓,所有人都认为他如尘土般湮灭了,除了皇室轻飘飘地一道旨意,赞他以身殉国,大勇大义,故追封为勇灵郡公外,他在西魏的土地上,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宇文邕得了一个儿子,府里的奴仆都说,这像极了曾经的大少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宇文泰很喜欢他,时不时把他抱在怀中,用一些小玩意逗弄他。全然没有一丝狠戾权臣的模样,倒像是一个专注含饴弄孙的普通老人。他们此刻,正一群人围坐在亭子里,好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而这样一幅场景,正落入一个人的眼中。那人站在树下,身穿黑色劲服,头戴黑色斗笠。他此时正手握成拳背在身后,指甲掐入掌心而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