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定侯
窗棂外的光落在一双好似泼墨山水的眉眼上,原本该满是江南旖旎春色,此刻却紧皱着,像是被愁思压弯的韧柳。
“你知道,从前谢铮是认定了皇兄的。”朱端俯身看他,“祝约,你得懂朕,他谢参政从来都看不起我这个软弱无能的小门庶皇子,也说过扶我不如扶秦王。”
第5章 定侯
悯太子朱竩,先帝庶长子,生母豫州府名门嫡女,祥初三年被封沈贵妃,地位尊崇仅次先帝原配赵皇后。
那时出生在金陵的世家子弟几乎人人都听过他的贤名,朱竩封太子那年十九岁,定侯府夫人进宫拜见皇后贵妃回来。怒气冲冲地将还在床上大会周公的侯府公子拎起来一顿数落,边数落边夸赞太子多么大方知礼,三岁识千字,四岁背经论。
九岁的祝约搞不明白他娘只见了那太子一面怎么就知道他三四岁是什么模样,梗着脖子说自己只是懒得学,真学起来也是登科一甲,状元探花。
那时候他还小,只觉得榜眼不好听,状元探花那就是最好的名头。
周夫人被他气笑了,诰命服制都没脱就跑到书房翻一眼他昨夜的课业,然后被满纸鬼画符惊得半天没憋出一个字儿来。
于是那日,侯府门廊下跪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大的那个身形矫健,眉目俊朗,罚跪也跪得笔挺,还带着股莫名的自豪,小的那个垂头丧气,扣完了衣裳绣的纹样又去扒拉着砖缝里的野草。
门房祝伯瞧不下去,又不敢忤逆夫人,偷偷摸摸从厨房拿了两碗鸭子汤给爷俩跪着吃。
祝伯边给祝约剃骨边抖着胡子劝慰,“夫人呐,也是为了小侯爷好,您可是这侯府未来的指望,课业过不去怎么能行呢?你瞧,嘴上说您,不还是赶去了厨房给炖了汤,心里啊,记挂着呢。”
祝约嚼着肉,听自己身边那个不靠谱的爹端着碗呼哧呼哧地吃,没有半点风度,吃完了还不忘对屋子里喊一声,嗓门中气十足。
“夫人,男儿志在四方,考不上我就带他去打仗,哪哪儿不是出路啊!你别生气了,昨儿带他出去玩不也抓了俩野兔子回来吗!”
回答他的是凌空飞出的一只素瓷碗。
那时候的祝约觉得祝襄被称为乌衣巷百年难遇的惧内不是没有道理的。
祝家门第匹配周家其实绰绰有余,但周夫人在金陵名气实在太大,原因除了美貌,还有一件事。
据说她因生的貌美,和闺中好友游园时被一个骁骑营副都统的莽夫儿子言语调戏了。那时尚在闺中做姑娘的周夫人就有了几分婚后的剽悍架势,不仅扇了那小将一耳光,还放出了一段狠话,她周家女儿要嫁就嫁提笔能诗,展卷作赋的状元才俊,不嫁草野莽夫。
但那时的侯府公子祝襄已经对她一见倾心,认定了周家小姐,上战场前跪着求老祝将军成全,非她不娶,若她愿嫁,此生侯府唯她一人。
那日老祝将军站在侯府门前看着长大成人的儿子沧桑无比地叹一口气,冒着被清流门户大棍子打出来的风险,臊着一张老脸去提亲了。
好在这门婚事是成了,往后十余载,祝襄信守诺言,隔壁国公府第十房小妾孩子都生了一打,他真的连其他女人的手都没碰过。
金陵城中闲话侯府人丁凋零,老祝将军就一个儿子,小祝将军还是只有一个儿子,一点也不像高门大户。
总会有人笑着驳一句,那是因为定侯府专出痴情种。
祝约十一岁那年,痴情种去三大营就了职,周夫人去洞玄观为一家子烧香请愿,回来的路上轿子颠簸了一下,她突然就咳出了一抔黑红的血,接着眼前漆黑一片。
周夫人在床上躺了三天,那三天金陵的名医和大内的太医都被定侯府请了个遍,满屋都是浓烈的草药味道,叫人闻着揪心。
好在这些大夫妙手回春,一碗碗汤药灌下去,一直趴在床脚不敢打扰大人的祝约终于等到她睁开了眼。
而后就是入冬,周夫人像是突然转了性子,随他在院子里掏鸟耍枪,也不追问课业。就是坐在廊下看着他疯玩,偶尔望着望着,她会突然呆上一瞬,然后展开一个带着眼泪的笑容。
病容虽然苍白,但那笑容却美极了,好像一瞬间她还是那个名动金陵,引得侯爷茶饭不思的周家大小姐。
彼时祝约对生死的概念尚不明晰,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笑又为什么哭,只知道丢了枪,跑过去把脸埋在周夫人怀里,去闻那股淡淡的草药气,任凭周夫人用狐裘将他紧紧地裹住,像要嵌入骨血似的,霎时有滚烫地泪和轻柔的吻落在他额头上。
也是那段时日他突然长大了一般,不胡闹不吵嘴,每天安安静静地做功课,还学会了给周夫人捶肩捏腿。
春分那天,祝襄从三大营告假回来,一身银甲未卸,在卧房中呆了许久。
祝约捏着仿写的八股站在门外,初春的寒气侵透了院子,往年那束抽苞最早的桃花竟一点也没开。
明明是春天了,花苞为什么不开呢?为什么今早母亲没有坐到廊下陪他练枪呢?人又为什么要得病呢?
他模糊地想着,忽而他听到屋内父亲哑着嗓子喊了他一声,他没动,固执地觉得好像只要不跨进那扇门,什么都不会变一样。
还是身后的祝伯早已哭花了眼,轻轻拍了拍他劝道,“小侯爷,进去见夫人最后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