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负伤(中)
她将一口药喂入他的口中,面容仍然年轻而姣好。
皇帝知道,父皇喜欢什么。
他喜欢每个人都好好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皇后贤惠知礼,将后宫管束得井井有条;太子博学聪颖,有孝悌仁德之名。父皇对他们很是满意,让他们稳稳坐在了位置上,给了他们应得的东西。
而他的母亲丽嫔,虽然与皇后争来斗去,却从不摆在明面上。平日里,她无论在父皇还是其他嫔妃面前,也是恭顺识体的模样。所以,父皇也很是喜欢她。
至于皇帝自己。他知道,自己虽然不是太子,但仍是个皇子。他不需要处处超过太子,只需要表现得优秀而不张扬,自然会得到父皇的青睐。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他很早就明白,父皇或许并不爱任何人。这宫中,包括先皇后和先太子,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遵循着父皇定下的准则,不敢逾越。
唯一的例外,只有凌霄。
她是皇后所生,且不是皇子。自出生以来,就占尽了所有的好处。
她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哪怕闯了祸,也不会背负太多的责罚。
她也能毫无顾忌地对每一个人心怀善意,哪怕是自己这个并不讨她母亲喜欢的哥哥。
在这宫里,她就像一束光,是皇帝唯一羡慕的人……
——母亲只有你了,你要让你父皇高兴,万不可被太子比下去。
药汁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浓郁而苦涩。
眼前的一切渐渐黯淡,他们的声音和面容也再度远去。皇帝觉得自己就像心一样,被什么拖拽着,沉入水面之下,生出坚硬而冰冷的外壳,将一切的情绪包裹起来,深藏其中。
就像他躺在偌大而漆黑的寝殿里时,床边那盏油灯,火苗在灯芯上舞动,孤零零的。
——皇子自出生便是孤家寡人,世间能托付的,只有你自己。
这话,皇帝记得,这也是父皇对自己说的。
那是他将要故去的时候,皇帝去探望。
他惊觉,父皇孤零零地躺在病榻上的模样,竟似曾相识。
他问自己。那目光,如从前任何一次看自己的时候一样平静。
可皇帝却第一次生出惶恐来。
他知道,太子和父皇去世,一切都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没多久,父皇晏驾。
母亲的脸上,终于展露出他很少能看到的笑容。而他没有。
他知道,一切才刚开始。
自己,也终将要成为父皇那样的人么?
皇帝感到身体再度变轻,思绪陷入混沌。
可上方,始终有一片温暖的东西覆着,仿佛拉着他,不让他离开。
远远的,似乎有声音在唤自己。
是谁?
他想到了一张脸,心头倏而一动。
想张口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第二百七十八章 负伤(中)
灯火通明。
随船而来的太医,被召到皇帝跟前,为他医治。
那太医姓程,皇帝出发之时,恰在宫中当值,被顺道召来随驾。出发时,御前的人告诉他,皇帝不过是例行巡视,他只消好好待在船上便是。
却不曾想,自己这小小的医官,如今竟要给皇帝救命。
豆大的汗珠从程太医的额间淌下,他的手放在皇帝的脉上,仔细分辨,大气不敢出。
皇帝手臂上的伤口并不深,只是破了点皮。但据傅英说,那些水匪的所有兵器上都淬了毒,哪怕只是破了个口子,也会被毒物侵蚀。有几名军士与水匪打斗时受了伤,已经毒发而亡。
皇帝的伤虽不深,毒也不重。但虽扛得一时,还是晕了过去。
万幸的事,因得上次凌霄中毒,皇帝甚为重视,令太医院收集水匪常用毒物的解药,在水军之中备着。程太医根据皇帝和军士们的中毒之状,判定毒物种类,当即用药。
每个人的心都高高悬着。
没人能想到,皇帝亲率这浩大的水军来讨贼,倒下的,竟是他自己。
如果他因此驾崩……
谁也不敢将此事的后果细想,只能在心里祈求老天开恩。
月夕在一旁盯着,面色煞白。
身上虽然已经换了干衣裳,却仍阵阵发冷。
——我喜欢你,追过来看你,不可以么?
他的话,仍徘徊在耳畔,一遍一遍……
鼻子仍阵阵发酸,脸上湿湿的,眼泪早已经不知道流了多久。
一切突如其来。她仍然记得,自己当时的心跳得多快。
惊愕,更多的却是高兴,仿佛石破天惊,击穿了面上的寒冰,显露出下面早已汹涌的暖流。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他的倒下。
月夕定定地望着那张脸,眼前再度模糊。
她想起了父亲弥留时的模样。
自己最珍视的人,静静躺在眼前,似乎随时会离去。
恐惧,似外头的黑夜般笼罩,比溺水时的绝望更难受。
她闭了闭眼,就像去年的自己一样,在父亲床前心中念起了她从来不信的那些佛家道家祷词,求他不要离开自己……
好一会,只听到旁边的王太医长长舒了口气。
“皇上脉象已趋平稳,解药当是对了。”他说。
这话如同天籁,在场的每个人都神色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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