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冥冥, 月藏云层。

　　习习凉风掠起额前的碎发，有些痒。

　　却涟漪在濯王府畅通无阻，沿途遇见的每个下人无不是满脸恭敬, 而且他们唤的不是“郡主”, 而是“小小姐”。

　　她没多想, 只当是舅舅亦或者外祖父的特别交代。

　　虽然称呼不过是小事中的小事，她却听得很是舒坦。这种被人重视到细节里的偏爱，很是不错。

　　她跑来王府的本意是想找母亲, 想把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告诉她, 虽然这段时间对母亲瞒了她好些一事多有芥蒂，可母亲终究是母亲，是她最依赖的人。

　　但可惜，在王府中找了一圈, 没有见到人, 问了院子中伺候母亲的女使婆子, 也只说母亲出去了。

　　失望之余，她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后花园的假山凉亭附近。

　　因开了方小湖, 即使身在盛暑，一靠近脸上也变得凉滋滋。原先燥热的风卷着湖水的清凉打过来, 吹散了发丝间的疲怠。

　　她眼力不错, 看见凉亭中躺了个人。

　　隔着有些许距离，但依然能从身形中看得出是个成年男子，却涟漪以为是舅舅，便加快了步子想去打个招呼。

　　可随着越来越近，她的步子也逐渐放慢, 最后略显黏地。

　　她没想到，躺在这里好像睡着了的人, 居然是闻疾。

　　只见五官清隽的男人闭合着双眸，脊背靠在只达后腰高度的红木圆栏前，一袭熟悉的浅色长衫，外袍还是松松垮垮地披着，里面的纯白里衣清晰可见。

　　因他一只手撑在脑太阳穴附近，那串被绚日折射的翠珠绕在腕骨周身，不甚显眼。

　　起初以为他是睡着了，却涟漪不愿扰人清梦，便想聂声聂脚地离开，可刚背过身，耳朵边上就突然传来两声似梦魇的呢喃，她又忍不住回头看。

　　这一回头，瞳仁陡然睁大。

　　只见一张血色似蜘蛛网的诡异红丝无声地攀上男人的面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侵占了他大半张脸，从下颚底端，直逼眼睫。

　　黛色乌梅皱得厉害，下意识地捂住嘴，不想让自己发出惊恐的声音。

　　她弃了现在离开的念头，又放轻脚步靠近过去。

　　虽然早就知道药仙谷的人满身秘密，可道听途说与亲眼看见究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景。

　　这人的脸，到底是什么情况。

　　怕他出什么意外，她没敢走，更不敢出声，站在原地等了良久，当膝盖有些酸麻时，才看见那张红网缓缓褪去，而他的呼吸也不再紧促，恢复如常。

　　却涟漪犹豫了下，在想应该怎么喊他才合乎常理不显冒昧。

　　她做不到张口就是一声“父亲”，但叫大名又不合礼法，显得不尊重人。

　　正为难呢，不远处逃脱梦魇的人悄然睁开眼眸。

　　他挑眉，似也没料到却涟漪的出现。

　　薄唇轻启，带着骇人的生涩沙哑，像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翁：“帮个忙？”

　　虽讶异他的醒来，但却涟漪没多想，点头应下来。

　　“随便在王府揪个人，去从来不允许他们进的那间房间，进去后有一面墙的瓶瓶罐罐，把第四列的前两个拿过来即可。”

　　在心里默默记忆，却涟漪“嗯”了声就离开了。

　　走到一半又有些不放心，折回来，忧心忡忡道：“我很快就回来，你别乱跑啊。”

　　闻疾挑眉，这小姑娘把他当娃娃吗？她是不是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没有拒绝这份关切，他生笑：“知道，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毕竟这个状况，想走也走不了。

　　将后半句咽进喉咙里，不想让它窥见天日。

　　目送那道纤细的背影离开，来自心底的紧绷感再次袭来，以风卷残云的攻势将他吞噬。

　　啧，越来越难扼制了。

　　他咬牙，额前生了一层薄汗。

　　按照闻疾的话，却涟漪准确无误地摸到了那间房，刚想回头跟指路的小厮道谢，却发现后者不知道何时退到了十步之外的距离，那表情，仿佛这道门里面锁了什么山海异兽。

　　“第四列……”她低声喃喃，边看边找。

　　指尖划过它旁边的一罐药，却涟漪被贴在雪白瓶身上的字条惊到。

　　□□，勿动。

　　他要服用的药是跟剧毒放在一起的？

　　辛苦的疑团越来越重，维持着眉目的冷淡都费力。

　　如他说的，这间小的可怜的内室没有人敢来，几步大小的屋子潮湿又阴暗，各色药材的香味、涩味交杂在一起，嗅得她脑袋疼。

　　揣着疑惑，她回到了凉亭那边。

　　看见她带着药回来，闻疾神情无常，没有出现她以为的波动，只一言不发地接过药瓶，扒开红布软塞口，倒出半个指甲盖大小的圆团子，动作连贯地塞进口中。

　　不带丁点儿停顿，盎然一副常年服药的姿态。

　　却涟漪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吃毒药？”

　　抬头看过来，目色平淡，面不改色，盯着她的惊叹瞅了会儿，他兀地笑出来：“要尝尝吗？甜的。”

　　却涟漪眨巴了眼睛，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无语凝噎一瞬，她继续问：“你真的是常人吗，哪有常人吃毒药还活蹦乱跳的。”

　　又吞下一颗，闻疾笑得温润如玉，语气是难得一见的耐心好脾气：“这世间万物都是毒，只是剂量不同罢了，就算是致命的□□，只要用量得当也是可以救人的。”

　　看他说得认真，却涟漪灵光一现，脑海中又浮现那张惊骇的红网，骤然出现个大胆的想法。

　　杏眼亮晶晶的地说道：“所以你吃毒药是为了以毒攻毒？”

　　挑挑眉，闻疾没有否认。

　　装了药的小瓶子被放到了手边的小石头圆桌上，因为施力偏差，圆滚滚的小瓶子轱辘一下滚出来了个半个圈，最后歪倒一边。

　　淡淡看了眼，他没去管，只低声道：“差不多罢。”

　　好奇心被勾起来，却涟漪还想继续追问，但被闻疾一个颇为冷淡的眼神制止了。

　　虽然他并不排斥这个没什么感情基础的女儿，但不代表他能轻巧地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全盘托出。更何况，那又不是多美好的故事，恶心得很。

　　怕小丫头误会什么，他主动换了话锋：“你来王府找怀南？”

　　却涟漪乖巧地点点头，忽闪的大眼睛圆溜溜亮晶晶，像个等着被投喂萝卜吃的小兔子雪团。

　　对上那双眸的一刹那，闻疾有些恍惚。

　　跟闻疾的想法差不多，却涟漪并不算特别嫌恶讨厌这个便宜父亲，而且这件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反正等待会儿告诉舅舅他也会知道，先说出来也没差。

　　脑海中这样盘算，她也照做了。

　　本以为闻疾的反应会如之前那样风轻云淡，谁曾想他嘴角一动，眼神中透露出了两分嫌弃：“你看上沈家的那个小鬼什么了？”

　　听到“小鬼”两个字，却涟漪忍俊不禁。

　　她压着嘴角的弧度：“他很好，哪里都好。”

　　“你很喜欢他？”

　　短短五个字问出，得到了不假思索的答复：“特别喜欢。”

　　“非他不嫁？”闻疾扬眉，继续问。

　　虽然不知道他追问的意图，但却涟漪丝毫不犹豫，用绝对的语气将那四个字重复一遍：“非他不嫁。

　　听完这些，闻疾总算不再问了。

　　食指与拇指的指腹贴合在一起，来回磋磨两圈，随之又移动到了旁边的翠玉珠串上。

　　可能是经常盘，十几颗黄豆大的小绿珠子亮得惊人，闪着不同寻常的光，如山林中玄石上，大佛的眼睛。

　　定定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闻疾突兀地叹了口气，幽幽道：“那，他也如你喜欢他一般喜欢你吗？”

　　却涟漪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道：“他对我的喜欢，怕是只多不少。”

　　闻疾又笑了。

　　他有着一张顶顶的皮相，一颦一笑都是不同于中原儒雅气的飘逸，尤其是那双狐狸眼，微微上挑，星子横生。

　　他晃晃手腕，拿起了却涟漪递过来的第二种药，舌尖卷起小小的丹药，目光炯炯。

　　“如此，甚好。”

　　话音刚落，绚烂的艳阳天突然沉起来。

　　大片大片的积雨云不知从何而来，排着队将旭日遮盖，后者不甘示弱，又赋予那块阴沉一圈璀璨的光。

　　风吹动衣摆发丝，闻疾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他们父子俩现在应该在北阁，你顺着这条路找过去就能看到，至于你母亲，可能得等日落后才能回来，我帮你转达便好。”

　　却涟漪欲言又止，唇瓣张了又合。

　　这副怕东怕西的样子看得闻疾心里难受：“你还想说什么？”

　　“等日后，你是准备带母亲回药仙谷吗？”

　　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闻疾沉默一刻，红舌顶了顶口腔的内壁，盎然是在思考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

　　他是不屑于说谎的性子，更何况这种事情也没必要说谎，只是怕全说出来的话，这小丫头可能有些不懂，毕竟她才十五六岁，怎么会理解他们之间的丝丝线线呢。

　　“我会回药仙谷一段时间，至于你母亲，得看她。”

　　一句话答得简洁，也算明了。

　　“那你什么时候走？”却涟漪继续问，言语间透露出些许急躁。

　　“你想说什么？”闻疾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捉到了她的急躁，直愣愣地问出来。

　　手指下意识去绞衣服却涟漪低着头，还是有些犹豫：“我希望我出嫁的那日，我的亲生父母可以在场观礼。”

　　闻疾一楞。

　　眉宇间是错愕的惊诧。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风都吹得累，才再次响起男人的声音。

　　他嗓尖微涩，隐着笑意：“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