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决蹯兽
她气急,又对先前的疼痛心有余悸,不敢径自去追阿萝,只得任人离开。
“一帮饭桶!”
“我要你们作什么用的?”
满腔怒火无处宣泄,最终烧向了魏玘。
“二郎,你都瞧见了!”
魏玘垂首,藏起目光:“是。我恰在殿外,确实都瞧见了。”
郑昭仪颤着身子,精致的五官纠结一处:“你瞧见了,也不插手管管?好啊,你有了出息,放任那贱婢侮辱你阿母?”
魏玘眉峰微动,并不接话。
他上前,长臂一挽,搀住郑昭仪,温声道:“母亲息怒。气坏了身子,叫我如何是好?”
这般软和话,比起阿萝的驳斥,自然更为中听。
郑昭仪神容一凛,扶正发间的珠钗,恢复些许倨傲:“二郎,你若当真懂事,应将这贱人速速撵开。如若不然……”
她一顿,终于拾回从前风采,放低声音,道:“阿母真不知郑氏长辈会如何看你。”
——话里话外,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魏玘勾唇,弧度上扬,凤眸也微弯,笑意稳沉而妥帖。
他未置可否,另起话题:“我知晓母亲爱书画、花鸟,特于此番入宫前,为母亲备上礼物。”
说着,他自怀里取出一簿小册,交予郑昭仪手中:“此乃《百草古笺谱》,由淮浦名家王氏所作。请阿母过目。”
郑昭仪接了册子,这才露出笑意,想他魏玘到底是知事的。
这就对了。她的孩子必须如此,理当对她言听计从,因她与她背后的郑氏才是他的依靠。
她端起威仪,遂不作声,一壁翘着朱唇,一壁翻动小册、移目浏览。
“哗……”先是扉页。
郑昭仪一怔,不信似地,飞快向后翻动几页。
“哗、哗……”
笺纸纷飞如云,页页滚过,动作越来越急,内容水落石出。
这哪里是《百草古笺谱》?分明是一本郑氏行述!
近五年来,上至为官者不仁不义、贪赃枉法,下至子无官者横行霸道、仗势欺人……凡有郑氏族人与律法相违,无论大小、处置,悉数在列。
甚至,连她特意交代、百般暗示的博稽从舅,也大大方方、名列其中。
郑昭仪脸色煞白,手腕颤抖不止。
她当然清楚,这一簿小册等同于郑氏命脉,假使落入敌手,郑氏基业或将轻易毁于一旦。
在她身旁,魏玘置身明光之中,身形寒峭,眼里有笑,口吻稀松平常——
“传说淮浦王氏己,眼观六路,专研草芥,集五年见闻,方才编此籍册。人说草芥如弹指灰飞、不值一提,在他看来,倒是有趣得很。”
“此人生平爱好不多,唯独宠妻惧内,尤是闻名。”
他一顿,眸底笑意深深,搂住颤抖的郑昭仪,亲昵道:“倘若有人不知深浅、妄动其妻……”
“母亲以为,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作者有话说:
[1]化用自《新唐书》。
[2]化用自《南村辍耕录》。
第107章 决蹯兽
话语云淡风轻, 一声一息却寒凛入骨。
郑昭仪钉立原处,面无血色, 手指内绞。名贵的笺纸揉进掌中, 发出咯吱的低响。
见她如此,魏玘眉峰一挑:“母亲不喜欢吗?”
他注视着紧皱的书册,落下一声叹息,又道:“既然如此, 便依母亲心意。区区拓本罢了, 纵是烧了、毁了, 也不足惜。”
弦外之音彰明较着。郑昭仪浑身发冷,竟似身临隆冬, 脊骨战栗不止。
几是本能地,她抬起头来,望向凉意的来源。
视线尽头, 魏玘的身影劲峭如松。
他颀长、挺俊, 生生阻隔了入殿的日光,令她四下浸冷、退居于阴翳之中。
她分明记得,曾经的他千依百顺、俯首帖耳, 比傀儡更好左右。现在, 他却居高临下,轻而易举地挣脱了她的掌控。
是了,他变了。那只稚嫩、无助的幼兽,已长成傲睨的雄狮,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事态为何会变成这样?郑昭仪毫无头绪。
在如此威压下, 她无暇细想, 只能噤声、熨帖, 不敢再有出格的举止。
可她依然是狡猾的。
若说方才, 因着对阿萝的轻蔑,她丢失理智、不顾体面;那眼下,面临宗族存亡之危,她异常冷静,竭力寻求一丝生机。
郑昭仪心念微动,立时有了主意。
她松指,任书册掉落在地,转而捉住魏玘,抚他瘦削的手背。
两行清泪溘然淌落。妇人红了眼眶,咬紧下唇,神色怆然、凄凉,貌如梨花带雨。
“二郎,”她蕴着哭腔,“你为何如此狠心?”
“你这般对待阿母,竟是连半点血脉之情也不顾了吗?”
她一顿,懈去三分力,若即若离地握他,后话轻如细线,委屈又悲恸:“难道二郎忘了,你当初屡屡受害,是谁救下你、庇护你?”
挟恩图报是她郑宛容的拿手好戏。毕竟,她教过他许多次,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凄声飘落,魏玘的神情显出一丝松动。
郑昭仪清晰地看见,他敛了笑,垂下眼帘,眸里微光浮漾,淌过清润的、怜悯似的温柔。
“二郎自然记得。”魏玘低声道。
他抬掌,覆上洁白、丰润的女子之手,力道轻和,逐渐与她交握:“想必母亲也没有忘记。”
郑昭仪闻言,眸光一亮,又偏首,掩去劫后余生的窃喜。
可她尚未应答,魏玘的话语再度降临——
“母亲可还记得,您与您的族人……杀过我、毒过我、害过我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