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小说网 > 古言 > 《奉君书大结局+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第85章 还椟珠152
贺重霄回京不过一月, 便有人弹劾重霄旧部骄奢淫逸,闹市纵马,屡次冲撞重臣贵人, 言语犀利, 数罪并罚, 直戳他心骨软肋。
贺重霄当然知道这是有人终于按捺不住, 想折了他的军权,断了他的手足心腹,让他在朝中再无立足之地。他本无力亦无心再参与此般朝野争斗, 可当那利剑真的悬到他的袍泽兄弟头顶上时, 贺重霄却发现自己早已退无可退。
“当年钟美人还怀着龙嗣在殿前跪了一整天都换不来陛下的垂怜,您这是又闹的是哪出?”
并不在乎围观众臣阴阳怪气的讥讽, 下了早朝, 贺重霄便径直在宣政殿外撩袍下跪。
盛夏,火伞高张,午后的烈阳仿佛能蒸干融化掉一切, 流金铄石, 宫殿前的青石板亦被晒得滚烫,丰肌弱骨的宫妃在殿外走动,盯着日光看久了都会觉着眼前一阵泛白晕眩。
群臣看完了热闹便散了大半, 漠然离去,而其中亦包括斐栖迟。自那日满是血火的对峙后,俩人便已形同陌路。
“贺叔父,您这是做什么?”
正值萧泽梧刚行完每月的入宫问请躬安, 甫一出殿却见贺重霄长跪殿前汗如雨下, 不由心下大惊, 连忙举着纸伞跑到贺重霄身旁, 试图撑伞替他遮蔽些毒辣的日光。
“您先起来,我……我刚来问请躬安,我这就再进去帮您去和父皇求情!”
萧泽梧眼下已过弱冠,这二十四年来的时光把他雕琢成了个仪表瑰杰风度高爽的君子儿郎。
九年前贺重霄临行前的那番话让萧泽梧思考明白了很多,但他依旧不会陷害他人,做那些为他打心眼里所不齿的事情,但他却也有了防人之心。借着姻亲与前朝帷幄,他亦逐步有了些属于自己的势力,渐露峥嵘头角,不再是那个任由萧泽柯捏圆搓扁的受气包。
听闻贺重霄此番回京养病,萧泽梧一直想找时间拜访示谢,但他却没想到竟会以这般方式和其相遇。
其实对于父皇究竟能不能听进他的劝解,萧泽梧心中其实并无分毫把握,甚至可以说他若是此时插手此事更可能火上浇油,甚至触及到其之逆鳞,惹得好一顿雷霆大怒。毕竟若非这般,父皇又怎会任由贺叔父在殿前长跪不起好几个时辰都无甚旨意?
但眼下萧泽梧显然已顾不上那么多,他一面神色焦急地亟亟说着,一面上前搀住贺重霄的胳膊想要扶其起身,但贺重霄却仍如石塑般屹然跪立在地,只是哑着因缺水而干涩的嗓音冲殿前侍卫道:
“送大皇子出宫。”
“贺叔父……!”
声音淡淡,语调却是毋庸置疑:
“走。”
许是觉得萧泽梧在宫中逗留的确不妥,那几个侍从便依言把萧泽梧请出了宫。
落日熔金,晷影东偏,乌瓦青砖炙烤得干净利落,水汽聚凝,蒸腾起一层幽白的霭霭薄雾。
贺重霄身上的衣袍早已被汗水浸湿,束带般紧梆梆地贴覆在身上,令人更觉一股窒息脱水般的燥热。
围观看戏的人群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但从始至终贺重霄却都并不在意,他解开身上的暗甲,抬手便欲褪去上身那早已被汗水浸染得粘稠透湿的袍衫,周匝便立即传来一阵揶揄奚嘲:
“呵呵,您这背上莫不是刺了‘精忠报国’?”
并不顾周围众人各异的惊异目光,贺重霄面色自若地解下了上衣,朝大殿俯身长拜,他知道萧憬淮虽未露面,但却定在暗中某处瞧看着。
“陛下,您或许觉着滑稽可笑,甚至疑心臣、猜忌臣,可臣身上的哪一道伤不是为您、为大煜所受?臣不是岳武穆,但臣心中无愧。”
“臣没有负了自己,没有负了大煜,亦没有负了您。”
说罢,又是稽首一拜。
贺重霄所想不错,萧憬淮独上西楼,在高处睥睨俯看着这一切,天际的霞光映照在他面颊,落下一片血色般沉郁的流光绯红。
从国本之争到重霄军,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朝臣在明里暗中地弹劾毁谤贺重霄,诚然萧憬淮并非是偏听偏信的昏聩之辈,可很多时候假话说得久了、说得人多了,便也成了真的。
可当年这重霄军却是他御笔下的诏令,亲口赐的名号,萧憬淮当然还记得他金殿初登时下的第一道诏令、立的第一个誓言,他说他定不相负,要如燕昭王对乐毅、孝昭帝对霍光那般,要两个人的名字共同出现在丹青史书上,光耀流芳万世。
可这些年来各大家族的接连倒台失势,让他手中握着的权柄愈发沉重庞大,但人心不足蛇吞象,萧憬淮也不能免俗,说现下他心中毫无猜忌顾虑,那定然是假的。
高处不胜寒。
当年父皇在两仪殿内说的那番话,时隔这么多年同样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他才终于有些懂了。
高楼上,萧憬淮骋目远眺,远处,天地交接的地方乌晦的云海在金红的残阳中聚集着、翻滚着,山雨欲来,云谲波诡。
几滴雨丝坠地,泅出一方氤氲,接连而来的便是一场直笼天地的惊雷暴雨。
雨地中,贺重霄依旧长跪不起,磅礴的雨点浇咂在他裸露的肩胛后背,泛起一层白雾。
多年来的拉弓引箭使那肩胛精干紧绷,线条流畅,一方一寸无不显露出喷薄的膂力。在无先前的日夜里,那肌肤萧憬淮曾心疼过、抚摸过、亲吻过,可现在那上头却满是刀剑劈砍穿刺后留下的暗红的、密麻叠覆的累累伤痕。
……他们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般田地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同朕服个软呢?”萧憬淮叹了口气。
他老了,贺重霄也不再年轻,他们的眉睫鬓角都已隐约有了花白,可也正因如此,那个名为“尊严”的可笑名词却愈发作祟。
伴着敲打在飞檐龙吻上雨点的闷响,时间仿佛凝滞,过了许久萧憬淮终于幽幽开了口:
“拿纸笔来。”
扈从依言毕恭毕敬地将宣帛笔墨送上,搦管许久,一声长久的叹息后,萧憬淮高悬的笔终是落下。
“贺将军,这诏令也到了,又是这么大的雨天,您便披着这斗篷快些回去吧。”
高公公挥了挥手,抬眼示意一旁的宫人给贺重霄披上驼皮斗篷,留下这句话后便带着几分轻蔑倨傲般地重新回了殿内。
萧憬淮虽然免去了那几十数名副将士卒的死罪,却仍是听信于那些弹劾,让其流放充军塞北,永生永世不得还京。
看着这诏书贺重霄没有说话,他沉默了一会,而后他解下了腰间系着的凤血玉璜与玉刚卯放在身前,对着宫殿长叩三拜。
玉璜玉刚卯这些身外之物都可以还得回去,可伤与心不会。
扈从将那玉璜和玉刚卯拾起,放在托盘内呈予萧憬淮,犹疑问道:“陛下,这玉璜和玉刚卯……”
经过雨水的冲刷,那玉璜和刚卯明滑如镜,更显透澈,可亦将上头积攒累跨多年的陈年划痕暴露得一览无遗。
“……无用的东西,丢了罢。”
“喏。”
那扈从正领了命令拔腿欲走,萧憬淮却又带着些紧张般地忽而喝道:
“慢着!”
“陛下还有何事?”
面对扈从的狐疑询问,萧憬淮沉默良久,终是叹息:
“……罢了,且先找个匣子存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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