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宅子里，张无忌正在发愁，手下很快就找到了关在后面厢房里的韩林儿，却怎么都找不着周芷若。

　　传功长老承认当初受了那个假帮主的命令，抓了金毛狮王谢逊和周芷若，但后来这两人却是由陈友谅单独负责看管的，帮中其他人都不知道他们被关押在何处，得知谢逊已逃跑后丐帮几位长老稍松了一口气，并保证一定会帮张无忌寻到那位周姑娘。

　　为了赔礼，丐帮摆下宴席犒劳明教众人，张无忌虽没什么心情，却也不好推辞，酒过一半，忽然听得有人说门外有位年轻的姑娘求见张教主。

　　见了来人，张无忌蹭地站起来，杯里的酒泼了一手都没放心上，喜上眉梢便迎向那姑娘。

　　“周姑娘！你去哪了？我正在找你呢！”

　　却是周芷若寻了过来，她换了一套素白色的长裙，一头青丝简单滴挽起，以木簪固定，面上没沾半点胭脂水粉，面色苍白，唇色也很淡，唯独眉间一点朱砂鲜艳似血，眉宇间似罩着一层淡淡的愁苦，如烟如雾叫人看不清、摸不透，却不由得心生怜惜，她缓缓步入丐帮领地，倒像是仙子落凡，叫不少人都看直了眼。

　　那张教主和宋少侠都是一表人才，原本还想是什么样的美人才能叫他们大打出手，如今看来，莫说是打一架，便是送了命也值得，席下没见过她的人纷纷交头接耳，赞美之声络绎不绝。

　　细碎的话语传入耳中，周芷若却倘若未闻，待张无忌扶住她的手，带她至席间坐下后，才堪堪压下野草般疯长的荒唐念头。

　　每一步，她都想调头离开，去追上那个跌跌撞撞离开的身影。

　　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黄衫女子和史红石身上，只有她注意到了赵敏的离开，她握紧拳，将掌心戳得鲜血淋漓，靠着那分毫的痛意才止住几欲跨出的步子。

　　“周姑娘，这些天你都在哪？”张无忌看她脸色苍白，只道是这些日子受了苦，自是心疼不已，但是不知周芷若既然被丐帮劫走，为何又会自外面过来，思来想去只找到一个理由，“你是和义父他老人家一起逃出去的吗？”

　　“当日我受了些伤，被峨眉故人所救，来卢龙后听闻张公子在这里，就找了过来。”周芷若轻声答道，“我和谢狮王被分押于两处，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他是逃走了么？”

　　这些消息她早已知道，只是暂时还不愿暴露，此地人多口杂难保有人解题法难，加上她心绪不宁怕信口编排出的理由会有漏洞，便索性装作不知情，只盼过几日理清头绪再私下和张无忌解释。

　　她知晓自己在利用张无忌那宽厚老实的性子，可心中竟没什么愧意。

　　一闭眼，脑子里便只剩下那双悲痛欲绝的眸子，其他的，她分不出哪怕半点精力去顾及。

　　“哦？不知是何方故人，可得亲自登门道谢才行。”

　　“她没有告诉我名字，我只知道她姓杨，救我时候穿了黄衫——”周芷若低着头，一字一字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道出。

　　“啊！她手下可是有四个白衣少女，四个黑衣少女，分别弹琴吹箫？”

　　张无忌的反应俱在她意料中，周芷若抬起头，努力做出惊讶的模样，她性子内敛，喜怒鲜少表露于色，所以此刻这般几近淡漠的表情也没有引起张无忌怀疑。

　　他兴高采烈地将丐帮发生的事一一道来，旁人道是他们未婚夫妻情深意切，只有周芷若知晓自己那番话便是要引张无忌去讲他的经历，免得频频提问打听她的事，发生了很多事，足够叫张无忌讲好一阵子，她只需要偶尔说几个字附和即可。

　　她心不在焉听着，思绪早就不知飘至何处。

　　那日她被那黄衫女子带到落脚的庭院，本以为遇上了贵人，不料对方却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待她恢复得七七八八便一掌劈向她天灵盖，毫不留情面，隔了一尺多她都能感觉到掌风的劲道，她不知底细，只得一边躲避一边问那黄衫女子为何要突下杀手。

　　那人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疾风暴雨般攻来，叫她无从躲闪，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接招。

　　那黄衫女子武功极高，而且对峨眉的武功竟像是非常了解，周芷若先手十几招峨眉掌法都被她轻易化解，无奈之下只得使出九阴上的武功，明知很可能再一次被那阴寒内劲反噬也只能出此下策。

　　可几招之后，她便大惊失色，那黄衫女子见她变招后也立即变了路数，招式诡奇，变幻莫测，分明就是九阴真经的武功。

　　师父说九阴真经早已失传，纵是博学如谢逊对九阴真经的认识也仅仅止于“传闻”二字，那黄衫女子却非但会九阴上的武功，甚至看起来已纯火炉青，以她的功力，数招内就可以判下胜负，可她却极有耐心地拆上数百招，甚至不时引逗，叫周芷若使出更多招式。

　　她这才醒悟那黄衫女子是要试她的武功底细，已太迟，她会的九阴武功已被诱出十之七八，而先前好不容易平和的气血再次翻腾起来。

　　“你拿到了倚天剑和屠龙刀？”待周芷若无力支撑时，那黄衫女子恰好五指作爪悬于她头顶，凛声如此问道。

　　同样是九阴神爪，周芷若驾驭不了其中的阴邪之气，那黄衫女子举手抬足之间却是多了几分正气。

　　听她的话，周芷若顾不上血气翻腾，只觉心底一阵发凉，那句话听起来分明是对倚天剑和屠龙刀的秘密知根知底。

　　“前辈到底是什么人？”她不回答，而是反问那黄衫女子的身份，虽身为鱼肉，仍打定主意要死守门派秘密。

　　“你是不愿说？”那黄衫女子见她执拗不肯开口，表情倒是变了一点，淡漠中多了一点惊讶。

　　“前辈于我有救命之恩，周芷若本当无所不言，然着实不愿违背师门，只能愧对前辈恩情。”

　　“倒是有点骨气。”那黄衫女子点了点头，眸中掠过一抹赞许的神色，又给周芷若服了几颗丹药，而后便大大方方道明身份，“我姓杨，住于终南山后，先祖与你峨眉师祖有几分渊源，先祖避世，然念及旧情，却留下遗命要后辈留心贵派，若贵派有难必要扶持一二。”

　　姓杨的前辈高人，终南山，只这几个字，周芷若便明白过来，百年已过，如今江湖上其他人可能未曾听闻，但她身为峨眉弟子却是自入门就知道的。

　　那黄衫女子竟是神雕大侠杨过的后人，如此一来，她为何会九阴武功这个疑问便迎刃而解。

　　神雕大侠杨过与郭靖郭大侠情同父子，会九阴实属情理之中，他隐居活死人墓，避开了襄阳城破之祸，襄阳城破后郭大侠一家独存师祖郭襄一人，杨大侠势必对她多加照顾，况且倚天剑和屠龙刀本就是以杨大侠的玄铁重剑铸就，他知晓刀剑秘密亦是理所当然。

　　“可万安寺……”她神情恍惚，首先想到的却是万安寺中峨眉险些全军覆没的事。

　　“路途遥远，消息闭塞，我欲派人行动时，你们已被明教救出。”

　　听了这话，周芷若并不意外，只能感慨世事无常，福祸难料。

　　“谁教你先学的九阴神爪？灭绝吗？”不知那黄衫女子是与灭绝师太平辈，还是无视礼法，直呼她法号也无半分犹豫。

　　对方是神雕大侠后人，亦会九阴武功，周芷若觉得无需再隐瞒，可是自己夺刀剑的法子说不上光彩，交代后恐令门派蒙羞，一时左右为难，考虑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决定，先求了那黄衫女子答应保全峨眉清誉，之后才将灭绝的遗言和海外发生的事一一交代。

　　“那绍敏郡主与峨眉有仇，你盗刀剑的手段虽说不上光彩，当时情况特殊也算不得大错。”

　　神雕大侠杨过号称“西狂”，走的即是亦正亦邪的路子，虽身怀大义，可对蒙古人以及宵小之辈也说不上客气。黄衫女子气质清冷比较像杨夫人龙氏，但是脾气却与杨大侠有七八分相似，她遵从祖上遗命守护峨眉，本就有几分偏袒，听周芷若说谢逊一心报仇对屠龙刀视若性命，片刻也不愿离手，甚至还威胁讨要九阴真经，便觉她的偷天换日之举无任何不妥。

　　在她看来，倚天剑和屠龙刀本就是郭家的，幼子郭破虏身死襄阳，那刀剑便都该归郭襄所有，郭襄立峨眉，周芷若取回来，不过是物归原主，谢逊强占着反而是不占理。至于殷离那条命，周芷若说待光大峨眉后便要遁入空门用余生诵经赎罪，她便也不想再追究。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年灭绝师太亲手格毙纪晓芙，与她相比，周芷若倒显得过于心慈手软了。

　　得知前因后果后，黄衫女子没有以江湖道义强压她，这倒让周芷若稍放下些心，可下一刻便听她话锋一转：“只是有一事我想不明白，以你现在的武功，本可自武当四侠手中全身而退，为何要舍命护住那郡主？”

　　“这……”周芷若脸色一白，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本想除了她，可她看起来倒像是将你视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黄衫女子没有理她，自顾说下去，面上无一丝表情，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此女才思敏捷，便是我也敌她不过，你们是朋友？倒也不像。”

　　那黄衫女子自言自语般了几句，忽地抛了个问题来，接着又自己作答，直叫周芷若暗暗叫苦。

　　“我可助你除去体内寒毒，你去杀了她吧。”黄衫女子见她眼中情绪纷杂，眸光一沉，当即冷冷吩咐，“你不是要令峨眉扬名？”

　　听出她话中杀意，周芷若的心跳几乎都要停下，慌乱中强作镇定才没失口喊出“不要”两个字。

　　“赵姑娘几番舍命相救，我……”她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寻了个借口，可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你舍不得她？”

　　无多情绪的几个字听在周芷若耳中却好似惊天霹雳，她蓦地抬头，企图在黄衫女子眼中探出些什么。可对方眸中只有千年古潭似的平静，一丝情绪都没泻出。

　　“我不愿再对不起她。”末了，周芷若只得收回目光，叹息道。

　　“宁可走火入魔也不杀她？”

　　“是。”声音很轻，却坚定好似磐石。

　　不知等了多久，那黄衫女子再度开口，话中已无杀气，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罢了，我只负责护你峨眉周全，其他的随你们吧，那赵姑娘也是个有趣的人。”

　　之后周芷若被留下来疗伤，她知道对方有心帮助自己，便不推辞，只是请她派人将赵敏护送至安全的地方。听闻她的请求，黄衫女子却没有问为什么。

　　后面几日，周芷若在黄衫女子的指点下周转内息，加上九花玉露丸——当日那玉瓶中的朱红色药丸——调理，很快体内寒毒就驱了七七八八。

　　而后她便开始修习九阴上卷，黄衫女子对教导之事不似灭绝那般藏着掖着，自身见解尽数倾囊相授。

　　“你的峨眉九阳功早已有所小成，以其为基地，可化解九阴内力的阴寒之气，一日千里不在话下，待九阴内力有成，再练下卷武学便不至被带偏心性。灭绝那老尼让你先练下卷速成武功却是害了你。”

　　黄衫女子对灭绝毫不客气，周芷若却只能苦笑，接触多了便知那黄衫女子刻薄起来不逊于赵敏，而且每每都能戳人痛处。

　　灭绝师太自身武艺虽高，但是于教习弟子方面却算不上出挑，她总夸周芷若天赋不可估量，可得她亲传后的周芷若也不过武艺平平，倒是自学九阴后才得以突飞猛进，周芷若本以为是峨眉武学比不上九阴真经，黄衫女子却道天下武功不分优劣，峨眉武学博采众长，虽及不上九阴精湛，却也没有差那么多，说来说去，便是指灭绝不会教。

　　“那般教法，便是栋梁也要化成朽木。”这话周芷若听见了好几次，起先她还袒护师父几句，然发觉半分都说不过便只能放弃，加上对方年长自己不少也不好冒犯顶撞，后来便索性装作没听到。

　　听从黄衫女子的话以九阳真气护身，加上灵药相辅，不过二十日，周芷若便已习得上卷心法的三分之一，那时候再看下卷各路武功，便觉那些招式只一眼便可手到拈来，和在岛上练习时相比不知容易多少。

　　“你派师祖身负数家武学，峨眉武艺岂止你师父传下的几套，你也不必拘泥于九阴真经。”

　　那些话她都牢记于心。

　　及丐帮大会，黄衫女子说有尚未解决的事须走一趟，而她亦挂念落入丐帮手中的掌门铁指环以及金毛狮王谢逊，是以被指派去开路也没推辞。

　　她的轻功早已今非昔比，趁夜溜进丐帮竟无人发觉，她四处都没找到陈友谅和谢逊的下落，便潜伏于大厅守株待兔。

　　张无忌闯进来在她意料之外，除此之外她倒乐得见他们闹个天翻地覆，盯着陈友谅打算趁乱夺回掌门铁指环。

　　听到周颠信口雌黄她心底到底涌出几分薄怒，她本就对张无忌无意，被人说什么洞房花烛哪里高兴得起来，只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她只能忍住怒意。

　　不料赵敏闯了出来，她显然是听到了。

　　张无忌对宋青书说的话倒像是承认了一样。

　　她看到了赵敏于刹那间陷于死灰的眼神，那一瞬间，她只想抓住赵敏告诉她这些都是胡说八道——她和张无忌之间什么都没有，她不喜欢他，也不想嫁给他。

　　这一刻分神令她慢了一步，直到赵敏被陈友谅折断手腕才如梦初醒。

　　她第一次体会到，何为怒火中烧。若非掌棒龙头和执法长老已攻至身前，她定要扭断陈友谅的脖子。

　　“也不知道那个青衣人是谁，看起来倒像是那位杨姑娘的同门。”张无忌还在惋惜没能得知那个青衣人的身份，还说若有缘见面，必定要好好结交。

　　忽然，她察觉到一丝不协调，很快就醒悟过来，张无忌讲了那么多，却一个字都没提到赵敏。

　　莫非你是在袒护她？

　　周芷若念及赵敏遇险时候张无忌焦急慌乱的模样，不禁觉得自己与他的婚事可笑至极。

　　张无忌对待她是关怀备至，任谁看来都是真情实意，可他对赵敏却是情不自禁，其中差别她一清二楚。

　　因为她自己亦是如此。

　　忽然，有个丐帮弟子跌跌撞撞闯进来，神情慌乱。

　　“长老、长老！”看起来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传功长老一问之下，原来是他们搜查假帮主屋子时候发现床底藏了一个箱子，沉甸甸的，一个人竟有些搬不动，打开一看里面却是空的，有人觉得有蹊跷，观察半响后发现那箱子有夹层，待打开夹层，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赫然是一刀一剑，俱断成两截。

　　——倚天剑，屠龙刀。

　　周芷若听后险些摔了手里的杯子，她看向张无忌，见他面上虽是露出惊讶，却比其他人更快反应过来，不由得怀疑他早就知晓，但之前他对自己毫无间隙看起来不可能是作假，便稳住情绪，随他一起去看那刀剑。

　　起初还有几分不信，待亲眼见了，便是确凿无误。

　　虽断为两截，但依旧锋利无比，靠近便能感受到寒气凛人，分明是她当时不便带走的刀剑残骸，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

　　再仔细一瞧，她发现刀剑上中空的部分被填上了，做的很小心，若非她知道刀剑中空，必定看不出被动了手脚。

　　“果然是陈友谅……”

　　她听到张无忌这般自言自语，忽地明白过来。

　　“赵敏……”这两个字脱口而出，见张无忌疑惑地看向自己，她心中烦躁，不愿再浪费时间虚与委蛇，“她和你说是陈友谅做的？”

　　张无忌轻咳一声，面上浮现出一丝赧意：“周姑娘，抱歉了，实不相瞒——”

　　如今刀剑出现在那丐帮假帮主房里，在他看来便是赵敏洗清了嫌疑，便不再遮掩，将和赵敏见面的事说了出来。

　　“她、她……”听完后，周芷若的身子颤了起来，连同声音一起，却只说了两个字便说不下去，忽然转身奔了出去。

　　“周姑娘！”张无忌追出去，却已看不到她的身影。

　　他在城中寻了好一阵子才在城门出寻到周芷若，只见她像雕塑一般站在那，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一般，而她手里攥着一张纸，她抓得那么紧，几乎要将那张纸扯破。

　　那纸上只写了短短一行字：峨眉掌门信物存吾囊中，待汝以命相换。

　　署名是敏敏特穆尔。

　　“周姑娘……”这情形看起来像是周芷若遭到了赵敏威胁，可张无忌却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事实并非如此，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安慰的念头。

　　“张公子，劳烦陪我走一趟大都吧。”周芷若终于回过头，恢复了最初清冷的模样，“再者，你我的婚期，是否该定下了。”

　　赵敏何等聪明，想来是出发前便布置好，自他们的行李中寻到的刀剑残骸给她省了不少麻烦——就算没找到她多半也能想出其他办法，命人填上缝隙掩饰其中有藏物的事，寻机会嫁祸丐帮，陈友谅居心不良，根本无从辩解。她孤身在大厅出现时候，玄冥二老大概正在将箱子运入帮主房中，所以才会无人护卫。

　　遭受了那么多非难，赵敏却没有报复，而是努力扫清她们之间的障碍，为此不惜数度以身犯险，可她尽心竭力付出的对象却一直在退缩。

　　偶尔，周芷若会痛恨自己的冷静。

　　她有师父的遗命，她有峨眉，她还背负这殷离的性命。

　　她在城门口看到了赵敏绝尘而去的背影，最终还是没有追上去。

　　这次也许彻底伤了那人的心，可这也好……

　　——问世间，情而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我二人可共死，却不能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