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万籁俱寂天蒙蒙亮，夜正欲隐去，破晓的晨光慢慢唤醒沉睡的生灵，灰蓝色的穹隆从头顶开始逐渐淡下来，变成天边与地平线接壤的淡淡青烟。

　　窗外的黄鹂打破了梦境，宁遥伸手胡乱在床头下摸一通，微微皱眉弯遒劲手臂揉揉后脑，抬头眯眼，看薄被窝被自己不羁的睡姿拧成一团，头发乱成一大蓬还翘起一两根。

　　“殿下醒了？”折柳端着铜盆走进寝殿，见床上锦被一大截都露在床外，不由噗嗤一笑。“殿下昨晚睡得可好？”

　　“你这妮子，就知道打趣本宫。”宁遥心情甚好，不同她计较，趿拉着绣鞋下床，起身梳洗。她看了看窗外，问了句，“南衣呢？”

　　“顾侍卫在呢。”折柳拧了脸巾双手奉上，“今儿一早宫里内监递了旨意，陛下请殿下入宫吃茶。”

　　宁遥略显疑惑，“吃茶？可有什么说头么？”

　　“听说是要韶宁公主遴选驸马。”折柳思索了一会儿才回答。

　　宁遥依然静静地，似乎没有情绪的起落，浅浅一笑，“我的六王兄聪慧无双，心思细密，虽然宁昇和常贵妃已倒，但闵海常氏却还在。”她微露疲色，重重摇头，“他们提出给韶宁选驸马，无非就是找个由头引常家人回朝，好一锅端了。”

　　说着又转头叮嘱一直在旁肃手静听的折柳道，“让南衣陪我进宫吧，你且不用去了，先去备车。”

　　“是。”折柳俯首。

　　宁遥一向低调，出入宫闱不过几个随从，一个乘坐青布小轿，一个骑着枣红骏马，后面随从着两个护卫和两个派来的侍女，一行人在熙攘的主街人流，并不算显眼。

　　宁遥掀开小轿侧帘，痴痴地看着骑马在侧的顾南衣，托着腮打量顾南衣，顾南衣衬着一身天青色的衣袍，似水中青荇的味道，是微涩而洁净的感觉。

　　顾南衣似乎感受到宁遥打量的目光，侧过脸瞥了她一眼。宁遥心下一慌，立马缩回了手，待顾南衣看过来时，只看见帘子轻晃。

　　宫眷入宫，自来只走偏门，天盛皇城自侧门往内宫一路迤逦洞开。宁遥略整一整环佩衣衫，步下马车，还未等小内监送踏凳来，顾南衣已立在旁边，自然而然伸手扶住宁遥的手，搀她下来。

　　绣鞋才触到地面，宁遥已欲从他掌心抽回。顾南衣五指微一用力，她竟挣脱不得，不觉立刻面红耳赤。

　　“折柳不在，属下搀殿下。”

　　宁遥心中一酸，强忍下喜悦，低低道：“那我不客气了。”

　　顾南衣的面色依旧肃然，宁遥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之上，托起她的手引路向前。

　　宁遥侧过头对顾南衣说：“我听城里的小娘子们说，这牵手的姿势叫做同心扣，据说这样牵着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会分开。”

　　他没有开口，只是偏过头默默看她一眼，嘴角悄悄擎起了淡淡的笑意。

　　宁昇事发半月，宁世征的精神才好转了些，特设宴邀众皇子公主以及几位宠臣在偏殿吃茶谈天。韶宁伴在宁世征身边巧笑倩兮，满殿的光彩风华，皆被她一人占去了。

　　宁遥定定心神，扬起眼眸，起身向宁世征道:“父皇身体康泰，儿臣也放心了，愿父皇福以永年。”

　　宁世征颔首，怡然微笑，一同仰首一饮而尽。

　　韶宁会意，立刻起身走到宁世征面前，笑道：“韶宁也祝父皇福泽万年！”

　　宁遥沉一沉脸，强自换了一副笑脸，和颜悦色道：“王妹向来深得父皇恩宠，咱们许多孩子中，你的宠爱是独一份的，这不今日父皇召集咱们来，都来替王妹把把眼，可见父皇在乎王妹。”

　　她笑着，眼神却是刻毒而自傲的：“妹妹年幼，不过十六，还不着急。姐姐长我一岁有余，又得父皇喜爱，妹妹不敢比姐姐先嫁。”

　　坐在一旁的宁弈滞了笑容，轻蔑之情浮上眉梢，朗声道：“韶宁这话倒是对的，闵海常氏可是你外祖，有如此靠山还怕找不到夫婿？我们是该替遥妹妹多操心点才是。”

　　宁世征一闻，神色顿时冷寂，只目光逡巡在韶宁身上，淡淡言， “朕的两个帝姬年纪都不小了，是该议亲了。”

　　“遥妹妹温柔豁达，韶宁爽朗活泼，若哪位才俊公子尚得天家公主，那是天大的荣耀啊。”宁齐附和一声，他瞅了瞅宁世征的脸色，“遥妹妹和韶宁都是父皇心尖上的人，自然是嫁的如意郎君才好。”

　　韶宁脸一红，乖乖地低垂着头，窃笑地绞着帕子，一副女儿家娇羞模样。

　　宁弈看向身旁的宁遥，二人对视顷刻，宁遥会意道:“韶宁妹妹看似已有心上人啊，不知是何家公子这么有福气呢。”

　　“我瞧着妹妹和魏知魏大人貌似挺熟悉的，同在青溟书院就读，听说还几次救了妹妹么。”宁齐不经意地推波助澜，惹得韶宁脸红上了玉颈，白玉般透着绯红，娇嗔道，“七王兄快别说了。”

　　宁遥斟上一杯茶，轻轻一笑，丽色顿生，“看来是真的有意中人了，父皇可要替妹妹做主么。”

　　宁世征舒然一笑，“韶宁大了，有心上人也不怪。”

　　“那遥妹妹呢？”宁齐话锋一转，转到宁遥身上，“遥妹妹自小便聪明体贴，定也是京城不少贵公子的梦中人吧？”

　　她忙含笑道:“七王兄莫要打趣我了。”

　　“父皇。”宁弈起身拱手，恭敬笑道，“父皇若是替韶宁遴选驸马，也该替遥妹妹也一同遴选了才是啊。”

　　宁遥心下微凉，依旧笑道:“我又怎好沾了妹妹的光？”

　　宁弈没有开口替宁遥解围，反而还进言替她择婿，他平静望着她，眸中波澜不兴。

　　“也是。”宁世征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气，慢里斯条道，“也是，你们俩也不小了，是该打算了。弈儿和齐儿，你们也该替你们妹妹物色些不是？”

　　他慢慢抿着茶水，颇有心意可可之状，宁弈宁齐纷纷起身说“遵旨”。宁遥觑着宁世征的脸色，心下已然觉得不妥了。

　　估摸着正午的时候，王才人请了宁世征移步到她宫里用膳，这茶会才草草结束。宁弈同几位大人交谈了一会儿才离开偏殿，一脚才踏出门槛，就被一双玉纤纤的手掐住了脖子。

　　“我帮你这么多，你竟然害我？”

　　宁遥五指紧紧掐着宁弈脖颈，不一会儿宁弈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起来，不气反笑地看着她。

　　“我帮妹妹择婿，怎的就是害你？”

　　“你明知我有喜欢的人！”宁遥一字一字凌凌道，“你明知道的！”

　　宁弈声音里泛起一丝凛冽的狠意，“顾南衣么？可是，你敢求父皇赐婚？”

　　她默默片刻，手上的劲儿也缓缓卸下，宁弈扶着墙大口大喘气，冷声一笑:“你可不敢，你前瞻后仰，顾着秦婕妤的安慰，顾着在父皇跟前的宠，你压根儿不敢拿这些去赌一个顾南衣。”

　　宁遥手上微微一抖，已经迅疾缓过神来，她狠狠盯住宁弈，“我一个公主，出了阁就什么都不是了，母妃尚且有皇儿傍身，父皇恩宠也不过如此，我真心喜欢南衣，又为何不敢去赌？”

　　宁遥大怔，鼻中酸楚，抽抽噎噎的，眼泪直在眼眶打转。公主待字闺中时金尊玉贵地养在宫里，谁人都得让她三分怕她三分，但一旦被指婚出嫁，离开了皇城，就什么都不是了。

　　宁弈稍稍和缓了神色，“纵使你敢赌，但你敢赌顾南衣么？魏知要请旨离开帝都，你要赌赌顾南衣跟你，还是跟她呢？”

　　“宁遥，顾南衣一介江湖客，来无影去无踪，在刀尖上游走，你堂堂帝姬，养尊处优多年，当真可以舍弃一切随他吃苦？相同，一向逍遥恣意惯了的顾南衣，可否规规矩矩当他的驸马？”宁弈一句道破其中利害，宁遥和顾南衣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是金玉堆砌的天家娇女，一个是风吹雨打的江湖侠客，终不是一路人。

　　宁遥语中含了大悲，道:“荣华富贵？天家恩宠？王兄以为我追求的只是这些么？这些于我，不过是水中浮萍，救命稻草。如今我遇上值得托付之人，我有他，就够了。”

　　*

　　宁遥的啜泣在空阔的院子里听来分外凄楚，戚戚的的哭声间清晰地体会到她的心酸苦楚。

　　折柳盛了一碗蜜羹来，好言劝慰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只进了一趟宫，怎哭成这样了？”她抬头看了眼站在院子里的顾南衣，“殿下快别哭了，奴才心都揪着疼。”

　　宁遥拨弄着盏中漂浮的花瓣，只觉自己便如这一盏花谜羹一般，被肆意摆弄，由不得自身。良久，才低声道:“我这个公主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折柳小心翼翼觑着她的神色道:“殿下的心始终是向着顾侍卫的，您却不愿承认而已....”

　　宁遥颓然抬头，抚着腮:“纵使我愿放下一切跟了南衣，但我终究不敢拿他去赌天命。若今日我承认了心有所属，南衣遭会如何，我不敢去想....”

　　皇子尚有一躯去拼搏权位，换取自己后半生的安乐荣华，可是公主一出生下来就是个被摆弄的棋子，是个用来做人情的赏赐罢了。

　　说罢，宁遥心下更是烦乱，只紧紧攥着勺子不语。

　　“可殿下应该试一试才是。”折柳略替她不甘心。

　　折柳握住她的手，看一看顾南衣，又看一看宁遥，“若是顾侍卫愿意带殿下走，请陛下赐他一官半职就是了，顾侍卫数次救驾有功，也受得起这些个恩封的。”

　　宁遥怔怔地看着折柳，有些认同她所说的。关于顾南衣，她大可去求一旨恩封，再无后顾之忧了。她不必再掺和宁弈的斗争，也不必为了恩宠费尽心机。

　　如今一想，只剩下顾南衣的心意，她不敢确定。

　　是夜，宁遥不曾用过晚膳，遣了折柳回去，便一个人出来闲逛。步到池子边，遥遥望去，顾南衣的身影在蒙蒙夜色下显得茕茕孑立。

　　他听到动静，缓缓回头几步向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殿下好些了？”

　　“好很多了。”宁遥点点头。

　　他的眼神微微一晃，冰冷面容暖了下来，“殿下为何要哭？”

　　宁遥清明的眼神一直盯着顾南衣，“因为你。”她的语气里有难耐的急切和迫不得已的疏淡，“本宫在宫里惯了，早就练就铁石心肠。如今能牵动本宫喜怒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顾南衣眼里黯然的神色微微一亮，即刻拱手作揖，“殿下的心意，属下懂。”

　　宁遥强抑住心底翻涌的喜悦，三两步靠近着他，伸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声音颤抖地质问道:“你真的懂么....真的么....”她握住他手腕的劲儿更重了些，她步步紧逼着他，“南衣.....你愿意娶我么？”

　　忽然一阵片刻的沉默，他的声音清冷冷的，似积在花枝的冰霜:“殿下金枝玉叶，属下配不上。”

　　宁遥颓然，声音里掩不住的失望，她点点头道:“我知道我们身份悬殊，可我愿意放弃一切...我愿意...我愿意跟你走....”

　　顾南衣牢牢看着宁遥，那琥珀色的眼眸含着水意，似有波动但很快便平静无波。他不自觉地低垂下眼睛，“殿下纵使愿意抛弃荣华富贵和帝姬身份，跟我去过清苦颠沛的日子，可我不愿。”

　　“南衣....我不会拖你的后腿，我会骑马会做饭会缝补还会一点防身，我不用你照顾我....我不用...”她掐着自己的手心，凄涩一笑，缓缓抬头看着他，“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怕你，心里不曾有我.....”

　　顾南衣眸中有暗沉的光色，“殿下身份尊贵，该许配的也是人中龙凤，南衣人微言轻，配不上...”

　　“你若要拿这些话来贬低自己，岂非连我对你的悦爱也一起压低了。”宁遥望住他，所有的悲欢只化作两行清泪，“南衣，若不能和真心悦爱的人在一起，纵使皇城内的荣华再尊贵，我宁遥也不要。”

　　“可是。”顾南衣神色愈加悲戚下去，狠下心来道，“可我不愿当你的驸马，也不愿让你跟我颠沛流离。”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从牙关里逼狭出来，“我不愿。”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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