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没有放弃与玛格丽特取得联系，由于受到给伊迪丝写信的启发，我决定给玛格丽特写一封信，告诉她我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从我如何谎称她和我的家人呆在一起到向她描述桑顿先生严肃正直的为人和桑顿太太居高临下的来访，以及我认识了什么人、黑尔先生和黑尔夫人最近的情况怎么样等等——我把我能想到的一切都写在信里。把信写好后，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阁楼的那扇“时空门”的门缝中塞了过去，盼望着玛格丽特能尽早发现这封信，让她知道这里是多么的需要她，而我是不能替代她的。

　　自从桑顿夫人拜访后的两天，黑尔太太、迪克逊和我在闲来无事时就把这件事当作用来消遣的谈资，有时候黑尔先生也过来和我们坐在一起，聆听着我们的谈话，中途不做任何评论，只是最后提醒大家，桑顿先生要每周二、四晚上6点至8点来这里学习两次，希望女士们不要忘记了礼节。毕竟桑顿先生是他最喜欢的学生，看到黑尔先生如此一本正经，我们也就听从了这位赫尔斯通前牧师的教导，再也不谈桑顿夫人拜访的事情了。

　　就像黑尔先生说的那样，桑顿先生每周都准时到黑尔家来学习，可以看得出来，黑尔先生很推崇也很喜欢他的这位桑学生。在一周两次的两小时学习之后，黑尔先生常常挽留桑顿先生同他一起到起居室和大家坐在一起聊天，而桑顿先生也非常尊敬黑尔先生，每次都很顺从的留下来，往往待到晚上9点钟以后才走。桑顿先生虽然和黑尔一家待在起居室里，但他却还是那样的严肃，就如同一座呆板的蜡像，他只是听着黑尔先生高谈阔论，很少同他搭腔，偶尔才回答几句黑尔夫人的问话，虽然恭敬但却是十分的拘谨。他从没有看过我一眼，就像我不存在一样，也没有主动和我说过话，仅仅是我在递给他茶的时候礼貌地说一句“谢谢”——总之，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桑顿先生在黑尔家起居室里的一小时如此的不自在，他为什么还要总是接受黑尔先生的挽留呢？可能唯一桑顿先生对黑尔家“起居室时间”的贡献，就是黑尔先生会邀请桑顿先生为大家朗读诗歌以作消遣，有时读的是贺拉斯，有时读的是莎士比亚。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每当朗读起这些美丽的诗歌时，那个刻薄的桑顿先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声音浑厚，富有激情，魅力十足，优雅万分的桑顿先生。他是一个天生的朗诵者，连最拙劣的诗歌从他的口中念出都会变得优美异常，让人倍感迷恋，更何况是贺拉斯、莎士比亚的诗歌呢？我真想让玛格丽特在桑顿先生朗读诗歌的时候和我在一起，她一定会立刻爱上他，一定会感受到他美好的另一面。我忍不住偷眼看着他，聆听着美妙的诗歌，努力不让自己如同演唱会台下的疯狂粉丝般尖叫，甚至心中一直默念玛格丽特的名字，就好像一句解除媚药的咒语。

　　“我绝不承认两颗真心的结合

　　会有任何障碍；爱算不得真爱，

　　若是一看见人家改变便转舵，

　　或者一看见人家转弯便离开。

　　哦，决不！爱是亘古长明的塔灯，

　　它定睛望着风暴却兀不为动；

　　爱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颗恒星，

　　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却无穷。

　　爱不受时光的播弄，尽管红颜

　　和皓齿难免遭受时光的毒手；

　　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

　　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

　　我这话若说错，并被证明不确，

　　就算我没写诗，也没人真爱过。”（注释1）

　　莎士比亚的这首十四行诗刚一读完，就立刻引来了黑尔夫妇的称赞。这是自从桑顿夫人拜访黑尔家后桑顿先生来黑尔先生这里上的第一堂课，今天是周二，距桑顿夫人拜访已经过了四天。

　　“Addams小姐，您喜欢莎士比亚的这首诗吗？”

　　“什么？哦——非常——非常喜欢！”没想到今天桑顿先生竟然主动同我讲话，让我甚感意外，我紧张地结结巴巴回答道，“抱歉，我还意犹未尽呢，桑顿先生。”为了避免愣神的误会，我又笨拙地补充了一句。我见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尽管那只是一瞬间的嘴角上扬动作。随后他又对黑尔夫人说：“黑尔夫人，家母让我转达您上周对她殷勤招待的感谢，并且家母郑重邀请您和Addams小姐，是否肯在本周四下午赏光来寒舍喝茶。当然，我本人也很希望您和Addams小姐能来。”黑尔夫人很高兴地表示接受邀请，我也对桑顿夫人能如此客气表示感谢。

　　接着桑顿先生又对我说道：“Addams小姐，范妮自从上次见到您就很喜欢您，非常推崇您，我很希望您能同她做朋友，毕竟米尔顿与她同龄的女孩子并不多。”

　　“我真是受宠若惊！我想我会和桑顿小姐成为朋友的，只怕桑顿夫人并不希望我和桑顿小姐走得太近。”

　　“Addams小姐的心直口快令家母印象深刻，但她并没有责怪您的意思。”

　　“恐怕上次我太失礼了，还望您带我替桑顿夫人说声抱歉。”我确实也不该太多干涉这个时代的事情，我本该是一个旁观者。桑顿先生看了我一眼，随后把诗集放下，说道：“我会转达您的歉意的，Addams小姐。其实，我想跟您说一件事情。我一直认为工人的健康是很重要的，健康的工人能更好的工作，所以两年前我就在我的工厂里安装了吹棉机，以保障工人们不吸进棉絮，因此我的工人比其他工厂的工人更健康，但这仅限于我的工厂和我自己的想法，毕竟600英镑购置吹棉设备对大部分工厂主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况且吹棉机的投入所带来的收益也是用我们的眼睛无法看见的。在上个周末，我在工厂主的聚会上提到了工人健康的问题，建议大家增设吹棉机，以使我们的工人能更健康的干活，虽然我的提议效果并不是很明显，但还是有几位有能力的工厂主说愿意考虑购置这样的设备，起码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我甚至计划在我的工厂再添置两台吹棉机，毕竟因为技术的关系，吹棉机的效果还是有限的。”

　　“很高兴您能这么做，桑顿先生。如果我的朋友贝西早一点能在您的工厂工作，也就不用得上无法医治的肺病了。”

　　“玛丽的姐姐也真是可怜！”黑尔夫人感叹道，她早已从迪克逊和我的口中了解了希金斯姐妹的情况。

　　“对于您朋友的遭遇我深感同情，Addams小姐。但话又说回来，我们本质上还是工厂主，目的是追求利润，工厂不是福利院，无法免费为工人们提供一切。他们用劳动换取我们工厂主的庇护，我们也以利益为前提来为工人们提供他们应得到的一切，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变的前提。我想您也深知并理解这一点，Addams小姐！”

　　我点点头，因为我不得不赞同桑顿先生的话，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这个时代所产生出的强烈矛盾是永远无法消除的，工人与工厂主之间始终会产生误解和矛盾，这就是19世纪资本主义的英国。我曾经很天真地用我时代的准则去看这个时代，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但一想到希金斯家，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不公平。桑顿先生是一个正直的人，我很高兴他能为工人们所做的一切好事，但就像他说的一样，他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也许我也应该换一个角度去看问题了，毕竟书里的描写与身临其境的现实还是有差别的。

　　“Addams小姐，如果您肯赏光的话，我希望在星期四拜访家母时，顺便邀请您来参观一下我的工厂，我将不胜荣幸。”这次我更加惊喜了，我早就想到桑顿先生的工厂去看看了。

　　“我非常乐意接受您的邀请，桑顿先生！”听到我的回答，他看起来很高兴，随后就起身告辞，因为壁炉上的钟早就敲响了九次，临走时桑顿先生再次表示期待黑尔夫人和我的拜访，黑尔夫妇也回答说一定如约而至，甚至在他走时我还和他握手以示告别。

　　当桑顿先生走后，黑尔夫人和我独自待在起居室里，她笑盈盈地对我说：“Cali，亲爱的，虽然米尔顿让我感到很粗野，但桑顿先生确实是一位十足的绅士，我想这位先生一定是对你怀有好感！”

　　“天啊！黑尔夫人，您一定是误会什么了，桑顿先生都很少同我说话，今天也是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一次，他甚至都不看我一眼。我想他今天跟我说的这些，一定与桑顿夫人的那次拜访有关。我对这位工厂主一直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误解，他只是想和我解释清楚而已，就算邀请我到他的工厂去参观，我想也是因为这样的目的。”

　　“是吗？”黑尔夫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一定是这样的，亲爱的黑尔夫人，您一定要相信我的话。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是想跟您说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我是不会介意的。”

　　“当然，这可以说是一个预言。”

　　“迪克逊倒是同我说过您的预言很准确。”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要告诉您，玛格丽特比我更适合桑顿先生，甚至玛格丽特会和桑顿先生相爱、结婚。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我非常高兴并祝福他们能美满地在一起。”

　　黑尔夫人听到后哈哈笑了起来，“我的孩子，你说的那样的肯定，我几乎都真的相信了。当然，如何桑顿先生向玛格丽特求婚的话，我是非常赞同的，但玛格丽特几乎都还不认识他，并且她此时此刻也不在这里——如果你的预言能成真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去接受，我想黑尔先生也会同样他们两个人的事情的，你知道他是多么喜欢桑顿先生！”

　　此时迪克逊从楼上来，打断了我和黑尔夫人的谈话，提醒大家该到了上床睡觉的时间了。我向黑尔夫人道了晚安，上楼去了，从此也再没向她提起玛格丽特和桑顿先生会结婚的事情。

　　星期四很快就来到了，我和黑尔夫人准时来到桑顿夫人的家里，迪克逊还拿出一件在玛格丽特的衣服中较为华丽的、裙裾坠有漂亮蝴蝶结装饰的长裙借我穿着去桑顿家，而桑顿先生甚至还雇了一辆出租马车来接我们。马车沿着新街走到尽头，然后拐了几个弯，走进了一扇很大的门洞内，穿过门洞就是一个豁达的场地，到处是运输的车辆、工人和货物。我的左边就是几座房子，也许那些房子就是工厂和仓库——我想这就是桑顿先生的工厂了。马车继续前行，来到场地的最北侧，我们在一幢灰色的大房子门口停下，好在今天下午米尔顿是个难得的太阳天。在阳光的照耀下，这幢房子显得不那么过于沉闷。

　　我和黑尔夫人下了车，一位仆人引领我们走进了屋内，桑顿夫人和桑顿小姐正在起居室等我们。这里一切都很豪华，豪华地让人觉得不合时宜，整个房子也确实比黑尔家大不知多少倍，虽然早就从书中得知桑顿家很富有，但亲眼所见还是感到吃惊。桑顿夫人如同一位女王，用一种令人畏惧的气势迎接着我和黑尔夫人，相比起来桑顿小姐的活泼亲切倒是让我放松了不少，使得我对这位在书中不讨人喜欢的女孩倒有了不少好感。

　　“欢迎您光临寒舍，黑尔夫人，Addams小姐！”桑顿夫人按照米尔顿的礼节同黑尔夫人和我握了手，而旁边的桑顿小姐则行了个屈膝礼，并朝着我微笑，与她母亲脸上的面无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大家首先按惯例寒暄了几句后，桑顿夫人请我们坐下，我们如同她宫廷里的宠臣般落座两侧，接着她命仆人们准备好红茶和茶点。不多时，精美的茶具与各色精致的英式茶点被摆上来，如此排场不知道是主人好客还是为了显示其地位和身份。黑尔夫人很得体地赞美了桑顿夫人家里的豪华，以及茶具茶点的精致，我也学着我的保护人随声附和，以讨东道主的欢心。

　　“Addams小姐，我想您在美国庄园的家比这里更加漂亮宽敞吧？”桑顿夫人听完我们的赞美后开口问道。

　　“我父亲在种植园的房子完全比不上这里，而我在坎贝尔的住所更是比不过。我父亲是个粗人，并没有桑顿夫人的这样的品味去装饰家里，而我母亲也只是听我父亲的意思办事。”桑顿夫人对于我的回答感到很满意，她勉强地露出一个很遗憾的微笑，客套地说家里的陈设只是徒有其表罢了。这时，黑人夫人问道：“桑顿夫人，您的房子离工厂这样近，那里的声音不会打扰您吗？”

　　“您的问题就像黑尔先生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样，可以说工厂造就了今天的桑顿家，我的卧室甚至能俯瞰到工厂，我怎么会对工厂感到厌恶呢？”

　　黑尔夫人点头称是，两人又谈起了天气和棉布、花边的话题，此时桑顿小姐拉着我的手，说要带我参观一下这里，桑顿夫人也欣然点头同意。接着这位活泼的小姐首先给我看了她心爱的钢琴，然后又带我来到二楼，参观她引以为傲的卧室，不停地为我讲解着自己不喜欢工厂的吵闹，特意选了一间听不到工厂嘈杂声音的房间作为卧室，她母亲和她哥哥的卧室则是能看到工厂的院子，甚至能看到工厂的烟囱。

　　“我真的很想离开这里，到处都是工人、灰尘和坏天气！我真想去国外看看，感受一下法国的风尚或者是希腊海岸的阳光，可是我母亲连巴斯都不让我去，我只有烂在米尔顿了，只能在这里等着一个又老又有钱的单身工厂主把我娶走，我才能离开这个沉闷的家。我可真羡慕你，Addams小姐，可以随心所欲地去你想要去的地方。”桑顿小姐一边拿出几本从法国订的时尚杂志给我看，一边抱怨道。我只微笑了一下，没有接她的话，因为好像她并不在意我是否回答，更像是自说自话地表达，她接着说道，“你看，这几本订阅的时尚杂志也是好几个月前的了，我母亲根本不关心这些，说这些杂志根本不是必需品，她反对我再看这种杂志——这怎么可能不是必需品？我觉得每个淑女都应该懂得时尚，而我早已经跟不上潮流了，就像一个没人要的老处女一样——哦！但愿不要让我母亲知道我说出这样的话来。你的发型和你上次穿的裙子都那么漂亮时髦，我本想在新街上布朗太太的时装店里去买一条或做一条，但那个老裁缝听都没听过，她那里的花边也都是这些杂志提到的过时样子，我真替她还自称是时装店感到羞愧，只有再次感叹米尔顿这里的不入流！你觉得呢，Addams小姐？”

　　桑顿小姐终于停下说话了，从她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出她希望能从我这里得到肯定的回答，这个任性而被娇宠惯了的女孩子就像我们见惯了的青春期的女孩子一样，往往是那么的叛逆，充满对家人的不理解。她与几乎同龄的贝西是那样的不同，更让我对贝西感到悲伤。为了安抚此时桑顿小姐的抱怨，我轻轻叹了口气，微笑着说道：“桑顿小姐，你一定不会嫁给一个又老又有钱的工厂主的。你那样漂亮，你会有一个崇拜者，他会是一个年轻人，一个有钱的年轻人，我甚至预言他会是一个投机商。当你们结婚后，你甚至可以有机会帮助你的哥哥度过工厂所遇到的难关。”

　　“天呐！Addams小姐！”桑顿小姐听完我的话显得很高兴，她激动的拥抱了我一下，说道：“你会算命或者像吉卜赛人那样看手相吗？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那我真是太高兴了！你可真是我的好朋友！告诉我！你能看出我未来的丈夫长得英俊吗？他会爱我吗？”

　　这种问题可难倒我了，从书中可看不见人的相貌，“桑顿小姐，我的能力有限，没有办法告诉你这些。”

　　“其实那也无所谓，只要他不是个老头子和工厂主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虽然投机商是干什么的我并不清楚，但他很有钱这就行了！好了，咱们下楼去吧，我最后还可以带你看看我哥哥的书房！”桑顿小姐更加亲热地挽着我的胳膊，最后她把我领到楼下的一扇紧闭的房门前。

　　“这就是我哥哥的书房！”桑顿小姐边说边推开门，一间朴素的书房展现在我的眼前。这里的风格与整幢房子的华丽相比显得过于朴实无华了，房间里的唯一的装饰是壁炉上挂着的一幅带有提香画派风格的木板油画，描绘着商业之城威尼斯来往的货船和岸边繁华的景象。两个看起来很结实的木质大书架占满了房间的两壁，一个没有点燃的壁炉旁边立着一张同样看起来很结实的大书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墨水盒和钢笔架，还有一个承装有纸张的木盒子，书桌的对面是一张看起来较为舒适的单人沙发，这张沙发看起来是整间房间里唯一柔和的东西。书房的设计就如同这里的主人的性格一样，给人一种严肃之感。桑顿小姐介绍道：“我哥哥经常在工厂的办公室里办公，书房只是在晚上他才呆上一阵子，这也是他在这个家里时间待得最长的地方。这间书房真是和我哥哥一样闷，好在他也算比母亲开明，定期在家里举行宴会，不让这个家显得无聊，虽然他请的人都是些和他一样的工厂主。”

　　我缓缓走进桑顿先生的书房，环顾着周围的一切，如同参观着某位名人的纪念馆般带着好奇与崇敬，想把这一切都记在脑中。

　　“你一定感到这里很无聊是不是，Addams小姐？这屋里连一个漂亮的装饰都没有。”桑顿小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