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这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站在虚渊的深处，心亦如是。

　　与磕头跪求荼姚放过自己母亲时的悲愤不同，簌离的死他还有一个复仇宣泄的对象，还能找到那个制造悲剧的始作俑者。

　　与锦觅在忘川河边挡在他们兄弟之间以身殉道的悔恸也不同，他至少用自己的生命为她付出过，努力过，挽回过。

　　可是珠玑不一样，她没有受过他一日爱护，没有明确的感受过他一日的爱意。她消失的无影无踪，连唯一残存的鲛珠，如今也被他弄丢了。

　　甚至他没有机会和她说上一句话，再看上她一眼，就这样错过了。他浑浑噩噩的千年追寻一个他怀疑过无数次的真相，却原来他才是珠玑悲剧的始作俑者。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入骨。

　　可是不管是是现在汹涌而出的刻骨相思，还是无尽悔恨，在这虚渊漆黑冰冷的水底，都显得那么无力。

　　他抬手抚过自己的眼睛，惨然失笑。

　　珠玑，你看，我连哭都没有泪水。

　　他想让无边的黑暗吞噬自己，想让四周的漩涡撕裂自己，他若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他宁可与珠玑一起献祭在八卦炉里。

　　知道什么是万念俱灰么，他现在便知道了。

　　什么天下苍生，什么六界平安，什么权利修为。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她片刻的在他身边。

　　漩涡如北海极地一样刺骨的冰冷，旋转的速度却如疾风暴雨。它似是可以感知他毫无生志的绝望，忽然如毁天灭地的风暴一般剧烈起来，原本已经是虚渊底部，开始摇晃，坍塌了一个地缝，他眼前终于有了光亮，却燃烧着炙热的地狱烈焰。

　　他被漩涡卷入地缝，烈焰火热炙烤着，他没有挣扎，好似这就是他所企盼的终点。

　　好似在老君的八卦炉里一样，他们终究要殊途同归，所以任由这烈焰灼身的酷刑将他融化，将他毁灭。

　　头顶的裂缝开始渐渐愈合，身下是灼心烈焰，头顶是漆黑一片，他即将被吞噬。

　　忽然，头顶黑暗池水亮起莹白的光，如暗夜里夜空中唯一一点指明星光。

　　润玉仰起脸，看着莹白色的光，从微弱到明亮，努力闪烁着，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耀眼。

　　那是他遗落鲛珠的光芒吗？

　　“珠玑……是你吗？”

　　他的心海沸腾起来，是珠玑吗，是珠玑最后化做鲛珠，在他危急时刻发出警醒的光吗。

　　她会不会还在？会不会一如旭凤等了五百年的锦觅一样，也可怜他这样一个孤单鄙陋的灵魂，给予他一个奇迹。

　　犹如在深海溺水的人，在绝境里想要抓住这一丝最后的希望。闪烁的光，也让他想起，那个勇敢决绝的姑娘，即便化作灰烬也在所不惜，只为了他余生万年都可以淡然以对，不乱于心不困于情。

　　他环观四周地狱烈焰，他在做什么呢，他要自毁于此，要将她最后的期望都毁灭和辜负。

　　这一刻，他悲伤至极的明白，珠玑用生命留给他的不只是余生欢喜，更是明白一切后他的生命不再属于自己，他们已是一体，他没有资格毁灭她最后的期望。

　　她永远也不会让自己在地狱深处等他。

　　终于在裂缝即将愈合的，烈焰即将将他吞噬，漩涡即将把他撕碎的最后一刻。他将极度的悲恸化作一声长长龙吟，显出了自己银白真身。

　　他冲破漩涡、烈焰，撕裂了即将愈合裂缝，撞开一切阻隔，飞速向着在指尖又触不可及的莹白珠光而去。

　　不知飞跃过几时，润玉只觉得这个过程长如一生。只听水声炸裂的巨响，应龙的银白鳞甲跃出水面，带出巨大的水花，打湿了池塘边整片的紫竹林，浇灭了池塘中所有的昙花。

　　斗姆元君就站在浮桥上，脚下是莲花座，身边立了一个仙侍，仿佛有那个多话活泼小仙童的几分模样，两人的周围一片干净，没有落到半点水珠。看着润玉恢复了人形，略有些狼狈上样子，慈悲一笑。

　　“天帝想清楚了？”

　　润玉眼眶通红，他双膝跪地，三度叩首，磕红了额头，卑微虔诚的乞求道。

　　“求世尊点化，给她一个重生的机会。”

　　仙侍在斗姆元君的示意下下了莲花座，来到了润玉身边。摊开手，将一颗鲛珠交还给了润玉手中。

　　润玉捧着鲛珠，掌心微微颤抖，这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此刻他悲恸又欣喜的泪水涌出了眼眶，滴落在鲛珠上，莹莹温润的流光刹那而逝。

　　他哽咽难忍，紧紧的握住，将鲛珠贴在自己胸口。

　　斗姆元君微微一叹，慈悲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

　　“一入一出已是五百年，元始天尊慈悲，将此珠赐于你了。”

　　原来这一切已是五百年一掠而过，又是这般匆匆。

　　润玉亦悲亦喜，将鲛珠收好，再次叩首谢过，继续伏地乞求道。

　　“世尊主天地万物之生，求你救救她！”

　　斗姆元君摇了摇头。

　　“你能回来，即是堪破了珠玑的良苦用心。天道轮回，万物生死有命，我也一样改变不了冥冥之中的天意。守住她的期望，若有机缘，也许她会乘愿再来的。”

　　拂尘轻扬，斗转星移。

　　润玉抬头，眼前已是天界星池边的一景一物。

　　物是人非。

　　他重新上朝，接回了天界朝政，将现任夜神升了职。空出的夜神之职有他兼任，从此他又做起了珠玑与他一同担任过的职位。

　　将失而复得的鲛珠挂在胸口，日日陪着他挂夜布星。仿佛此刻时空交汇，他们并肩而立，同时幻化了夜风星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白鹭堂樾也已经长大，他在终于吊到了自己的媳妇。

　　邝露也终于放下过去，有了自己的孩子。

　　连缘机仙子也再换了一任。

　　天界有人来，有人去。

　　唯有天帝，孤身一人，等着一个旁人都不知道的奇迹。

　　终有一日，东海鲛人王后生下了公主，她生来娇艳，额心有一点天青色印记，犹如仙人滴下的泪珠，好似一朵天然花钿贴在额头。

　　鲛人王后乞求百年才得一女，爱若珍宝，取名珠玑。

　　珠玑公主冰雪可爱，喜欢东西却与族人不同。她很喜欢听故事，六界八荒的新鲜事都爱知道，但最最喜欢听天界的故事。

　　初时年幼，不过大约人类七八岁的年纪，她就赞叹着夜星的美妙，对自己的母后说，她长大以后要嫁给夜神，这样她就可以日日看着夜神挂夜布星。

　　这样她就可以知道，每夜她悄悄溜出鲛人皇宫，探出海面仰望的奇幻星空，是怎么布置出来的。

　　母后被她的童言无忌逗的大笑，只捏了捏她小小的脸蛋，说等她长大，说不定夜神就是白胡子老爷爷了。

　　五百年，她终于化形成人，那一年恰是天帝六千岁生辰。

　　珠玑环佩璎珞，美艳无双。她随在父王母后身后，踏进巍峨的紫霄云殿为天帝贺寿。

　　鲛人至美，善歌。鲛人王上王后皆以珠玑为傲，从不拘着她的烂漫性子。

　　天帝高高座上，鲛人在六界之中排不上什么名号，其位置根本看不清天帝的面容，连轮廓都是勉强。

　　不过，即是贺寿，就要有贺仪。她的父王母后敬献了东海至宝。她也在坐上极为大方的为天帝唱了一首自己从凡间听来，极喜欢的曲。

　　朝如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

　　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

　　一曲动人无数，都问起小公主的名号。她却不自知，只感到无聊，悄悄溜出紫霄云殿。

　　她要去寻夜神挂夜布星的地方，却仿若她在梦中来过无数次一般，她没有迷路亦步亦趋的来到了星池旁。

　　时辰快到了，她就站在一旁，等着夜神的到来。

　　忽然身后有人声传来，她转身，只见一银袍小仙站在她面前，身边是一只长着鹿角的银色小兽。那人目光夏夜如星辰，又有些欢喜交织着悲伤。

　　“珠玑……”

　　他唤自己的名字甚是好听，可不知为何暗哑里带着一丝哽咽。

　　珠玑也不纠结他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好奇的打量着他，思索了半晌，猜测问道。

　　“你……是夜神？”

　　见他点头，珠玑很是高兴欢喜，冉冉一笑，眸光盈盈期盼，问道。

　　“那你挂夜布星给我看，好不好？”

　　他怎会拒绝。

　　他们并肩而立，如他好像过无数次的样子。两人的腿边还有兴奋的魇兽，围绕着珠玑呦呦欢快的叫着。

　　珠玑也觉得神奇，这小兽好似认识自己一般，她蹲下身子和魇兽完了片刻后，起身等着润玉开始他的工作。

　　只是这数千年来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工作，今日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却有些笨拙。

　　他差些弄反了斗柄方向，又险些弄错了星宿的位置，好在都被他及时纠正掩饰了过去。

　　在小姑娘仰头崇拜的眼神里，幻化了无数繁星，银河如练，照耀了整个天空。

　　他颤栗着，悸动着，在她的注视下，听着她的赞叹，完成了今日挂夜布星的工作。

　　“真美！我在东海的时候就日日看着夜星如瀑，就想看看能将繁星挂上夜空的夜神究竟是长什么样子。”

　　她回首瞬间，润玉深邃眼睛里，清晰的倒映着她娇艳面容上的欢喜。

　　他屏息问道。

　　“是你想象的样子吗？”

　　珠玑摇了摇头，润玉眸波微澜，偏过脸抬头看着星空掩饰了自己哀伤。却听身边想起了珠玑脆生生的声音，俏皮的说道。

　　“没有人告诉我，夜神是个容貌英俊堪比我们鲛人的小仙官，我还以为会是一个白胡子老爷爷。”

　　珠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和母后说过过的玩笑话，不由觉得有意思。

　　“我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觉得世间最厉害最有趣的便是夜神，每日里都能将寂静夜空点上这么美的繁星。便和母后说，长大了以后要嫁给夜神。”

　　现在说来也觉得有趣，又因性子烂漫不受俗礼拘束，与润玉说来并不觉得羞赧。

　　“我母后说，等我长大了，夜神就是个白胡子老爷爷了。”

　　润玉唇角扬起，忽然失笑，望着她，认真问道。

　　“我不是白胡子老爷爷，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珠玑听后圆睁着眼睛，樱唇微张，粉嘟嘟的脸颊上皆是震惊。正当润玉懊恼自己太过冲动，吓到了眼前的小姑娘，就听眼前的小姑娘问道。

　　“夜神，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诧然答道。

　　“小仙表字润玉。”

　　好似在哪里听过的名字，却和他很是般配。她成年不久，会的成语着实有限，却依旧说了两个成语。

　　“润物无声！守身如玉！对也不对？”

　　润玉欢喜的笑了起来，如她在海面下看着头顶被阳光射透那细碎温暖的光。

　　“对，你说的很对。”

　　珠玑得意，了然的点了点头，洒然拍了拍润玉的肩头，道。

　　“那我记住啦，回去就同父王母后说。”

　　随之低头摸了摸魇兽的头，要与它也挥手道别。

　　她转身要走，却被润玉拦下，他手里多了一份卷轴，在珠玑面前展开后，对她循循善诱道。

　　“你既已同意，我们姻缘已成。我这里便有婚书，签好带回去给你父王母后看，岂不更好？”

　　珠玑听来颇觉有理，她再仔细端看润玉确实样貌少有的周正。既然从小有过这样的发心，他也不是白胡子老爷爷，那真是最好的安排。

　　反正她仔细想了想，觉得吃亏定然不会是她。

　　“也好，你是上神，我不过一个鲛人公主，你若回过神来，觉得吃亏也不能反悔了。”

　　此刻，润玉终于觉得这是六千年来上苍对他无比厚待，遗憾悔恨都被她此刻的可爱治愈。

　　他的小姑娘，终于又回到了他身边。他心酸至极的点了点她小巧的鼻头，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傻瓜！”

　　就这样，珠玑签了名字按了手印，洋洋得意又稀里糊涂和夜神定了婚约，最后却成了天帝的妻子。

　　前尘往事，什么都不记得，润玉也无意让她回忆。纵然他是天帝，依旧十分郑重的感谢了十方六界的漫天神佛。

　　往后余生，他要许她所有美好，只有欢喜，没有悲伤。

　　成亲之后，她每日里最喜欢的事，便是在深夜里与润玉一同，并肩而立，在浩瀚无垠的夜空里，挂上星宿，听他讲十方六界里故事，点缀属于他们的幸福。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HE完结了，看情况会有小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