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仙童不明白斗姆元君为何会提点润玉这一句，回首看了一眼已经重入水中的润玉，不由有些担心，在一旁问道。

　　“世尊为何要诱他下水？”

　　这虚渊漩涡通往灵犀深处，是上青天最奇妙的一处存在。可以看见前世今生，与自己有关的一切，记得的不记得的，都能让你历历在目。

　　小仙童知道千年前有人来讨过一支净忧，为的是让十方六界的众生忘记过她的存在。

　　斗姆元君未答，转而问道。。

　　“是我要他下虚渊的吗？”

　　斗姆元君低首一问，小仙童恍然捂住了嘴，而后“啊呀”了一声，扬眉笑了笑。

　　“不，不，是他自己要下去的。不过，那天帝陛下还能上来吗？”

　　斗姆元君边走，边淡淡道。

　　“那要看他自己所求为何了。”

　　小仙童懵懂的点了点头，接着又狡黠一笑，挨近了斗姆元君，悄悄道。

　　“世尊，明明是您方才悄悄收了那颗鲛珠，是也不是？”

　　斗姆元君脚下一顿，低头定定看着自己收的小童，摇首露出神秘一笑，拂尘柄轻点过他的额头。

　　“就你乖觉。”

　　小仙童嘻嘻一笑，随在斗姆身后，两人缓缓而去，留下虚渊池上一片涟漪。

　　不久普天大醮开始，众人不见天帝有些诧异。斗姆元君却为他告了假，没有等他一同便开始了仪式。

　　润玉这次有了准备，初时没有被幻象迷惑，但在池中寻了一片依旧没有找到，最后只剩下漩涡通下的深渊底处。

　　他在漩涡外圈感知着水流的变化，耳边已经传来了漩涡里交织着的幻象，一言一语都在乱人心智。

　　可是，他不愿意放弃，纵然是刀山火海，地狱之心，他也要去试一试，寻一寻。

　　他闭眼，在水中吐纳了几番，猛的往漩涡里扎了漩涡里。身体被水流激荡着，带着往虚渊深处极速而去。

　　眼前有了一幕幕他陌生又渐渐的熟悉画面。从鲛人敬献给元始天尊鲛珠所做的流珠，千年听授经文典籍，到有一日不小心散落，其中的一颗落入了笠泽。

　　润玉以为这就是他手中鲛珠的来历，因为与自己无关，所以恰有些失落之际。画面却忽然一变，出现了他幼时渺小的身影。

　　因为浮梦丹的缘故，他依旧还有些事情记大不得。他好奇起来，追随着往事的浮影往虚渊更深处而去。

　　为保他性命，簌离拼命想让他做一条鱼，所以削其龙角，剐其龙鳞，他的眼泪和鲜血，滋养了滚落在笠泽湖底石洞之中的鲛珠，他断了的龙角被鲛珠吸收，渐渐长大。直至有一日，鲛珠滚到他的脚下，终于被他发现，成了他童年里相伴多年，同他诉说喜怒哀愁的连心爱物。

　　润玉目色凝重，原来这个鲛珠与他真的有这般渊源。他不顾危险继续追求着真相，心底的不安也越来越大。

　　之后，每日无止尽的痛苦，让他选择冲出水面的奋力一搏。他抱着必死之心，便将他最新的东西妥善留在了笠泽湖底洞穴之中。

　　他没有带着鲛珠，却不知鲛珠因为他的眼泪骨血生出了灵智，终于在他破湖而出跟着荼姚离开的那一刻，她破珠成形，成了一个人身鱼尾的鲛人。

　　鲛人给自己取名叫“珠玑”。那小小的面容上，带着孤勇和决绝，每日里必要做的事，就是仰望着星空，发誓定会修成人形，去天界寻他。

　　因为用着他的骨血化形，所以鲛人与心脉五感相通，他却从来不知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用着他的眼耳口鼻来看他念过的书，听过的雨，赏过的景，闻过的香，因他的喜而喜，因他的悲而悲。

　　鲛人日日努力修炼，数千年未有契机成人，困在笠泽的湖底之中。终于在他失去了母亲，又被荼姚威胁母族性命。他为救母族三万六千四百条性命，承受了震泽天雷、无极电光和莲台业火的三万道酷刑。

　　他未曾想过，那手足如断齑，身形似玉碎，炎炎业火烧，滔滔血海沃，冥冥泉台泣，离离白骨空的酷刑，有一个小小的鲛人与他一同承受。

　　都如获重生。

　　他从此改头换面，立志要为母亲报仇，夺取天帝之位。

　　她小小鲛人，终于在三万道酷刑之下破茧成蝶，化形成人，她终于冲出了笠泽。

　　原来那梦珠里的倩影就是她，那身影已是无比熟悉，一桩桩一件件的琐事终于在此刻串联起来。

　　为了上天界，为了找到他，她花了数千年，承受了无边的寂寞困苦，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之后的真相还在更深的虚渊漩涡之中，他已经觉得像是被无数双手缚住了身体，危险至极，他应该抽身回去了。

　　可是他不甘心，那些前尘往事因为浮梦丹记不起，为何后事他也一无所知的忘记干净，为何没有人记得曾经天界有过这样一个女子。

　　周围犹如深海，已不见头顶天光，越来越冷，唯有眼前浮现的虚影流光照亮着前路。

　　他继续跟着潜行，画面已到了水神风神被杀，他与锦觅第一次成亲的三年后。

　　这三年她在下届努力修行，修为突飞猛进，几近艰难险阻，终于寻得了时机，利用洪泽水君的身份，上天界贺礼。

　　后边的情形他终于渐渐熟悉起来，她对自己说的那些话，生动的在他耳边回响着。

　　“我是你的骨，你的血，你眼底的星光，你的心头宝贝。”

　　“你会问你自己的眼睛，为何要让自己看见光明吗？”

　　“陛下就当是我喜欢你吧。”

　　“珠玑从没有对陛下说过谎。”

　　原来都是真的，她历经千难万险披荆斩棘的来到他身边，可是她说的话他却从来没有相信过。

　　在他看不到的背后，她为她拼命努力着。为他附身锦觅，为他杀了旭凤，不让他背负杀害无辜的恶业，却宁愿自己去做恶人。为他对战彦佑丹珠，为他被鎏英重伤流放荒原，为他赶回天界只身抵挡旭凤。

　　还有许许多多他以为的自然而然，却都是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为他偏体鳞伤的结果。

　　这样傻的姑娘，只想留在他身边，从未想要从他身上要过一丝半点的回应和结果。

　　为了获得神籍，名正言顺的留在天界，守在他的身边。她自愿下凡受七世颠沛辗转，七苦煎熬，她唯一的念想只是想与他的一段影子有一世圆满。

　　他终于记起那时自己伤人不倦，还想让她离开。可真的等她下凡历劫之后，他又矛盾的在窥尘境后为她心疼和无奈。

　　一世又一世，他明明是为她的一举一动而牵念，明明是关切，明明是心动，却又一次次的自我否定。

　　他终于记起，是他心动所以才在她历劫的最后一世出手杀了她，好让她重回天界留在自己身边。

　　往后三百年，弹指一挥间。

　　他明白的太晚太晚了，以为生有万年，可当他终于觉得自己知道幸福的模样时，幸福已经被蹉跎殆尽。

　　如是因，该有如是果。

　　他看到珠玑在他酒后真言表露爱意下的悲痛，她从未有过这样无助的痛哭。

　　终于等到了他的心意，却选择不去回应。她宁可瞒住一切，任由他将自己卸职，将她赐婚，任由他误会。

　　为了他的往后余生，不用再尝一次痛失所爱，不再绝望一次命运的残忍，不对余生万年失去希望。她一人承受了一切，最终孑孓一人，孤勇而决绝的用净忧将自己的一切抹去。

　　他在虚渊深处，看着一道荧光将他的元神撞出八卦炉，自己用毕生之力困住愤怒的穷奇，被他一道道撕碎，被琉璃净火焚毁，最终成为灰烬，凝结成一颗鲛珠。

　　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有八荒六界所倾羡的幸运，那是因为是她用自己的元神，那因为他的骨他的血的所凝结的元神代替他完成了献祭。

　　虚渊之底，但眼前他与珠玑的故事都已经结束。这里没有他寻找的鲛珠，这里也没有她。

　　他孤身站在池底，四周没有了丝毫的光亮，静谧无声，只有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黑与暗。

　　此地仿佛没有去处，也不见来路。

　　原来，自己所追寻的真相，是对珠玑的辜负。他骤然悲痛至极，当年所承三万道酷刑，不及此刻的万分之一。

　　君在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这个句子他初读时，自感是人间至悲。

　　如今，他才知道那些都不过尔尔。他爱过的姑娘，为了他泉下无骨，而他竟然一无所知的过了千年，亦如往昔，残忍的未曾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