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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间咕嘟一声。
禅景傻了。
章十
傻掉的禅景陷在被褥间,任凭潺渊替他拉上绸被遮到眼睛下边,也傻傻的愣在那里,熟悉的花色竟是他在禅府的屋子。可是他脑袋里乱的像是锅粥,根本不知道自己神情有多么蠢。
漂亮男人悄无声息地消失。
禅景哈哈的双手挤着自己的脸蛋,喃喃道:“……真是个男人啊……”
窗外的鹧鸪扑辘辘的飞过下檐,阴影摇曳的花树重叠浓烈。床上露着澄澈猫眼的少年拧起眉,心潮起伏。
***
禅睿还没睡。
药香轻轻浅浅的幽缠在袖口,他舒宁的眉眼在昏黄的灯光下越发安致。他腰身直挺,长指分明,有力的墨迹穿透在薄薄地宣纸,划出铿锵的风骨,正在写信。
他的字与他的人截然不同,就是禅宗抚过他的字也要叹一声峥嵘。
想到禅宗。
笔尖生生定端住,久久不动。
他甚少写信,因为出了禅府,几乎无人知晓他禅睿是谁。而能让他写信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今夜这不寻常的信笺,注定将生出不寻常的世事。
门被叩响,禅睢小心地询问道:“兄长可还好?需我再去讨副药来吗?”
讨副药来。
这个字眼不知戳痛了禅睿深心哪处,让他猛然咳嗽起来,剧烈地程度甚至让桌案晃动。禅睿在外边焦急的想要进来,却听见他低低道了句:“无妨,你且去睡。”
禅睢喏喏,“怎地还咳如此厉害……”
“昨个受了些风,没什么大碍的。今日药已吃了,放心罢小睢。快去睡,过些日子就到了春训,且莫再被人误。”
“我知道了。”禅睢讪讪听训,又守了一会儿,见他真不再咳了才退下。
禅睿紧了紧拳,迟疑的笔锋一厉,继续写下去。门又被叩响,这一次简洁直接,短促的不像禅睢,他微皱眉,下一瞬已经将手边的书本翻扣掩在信纸上。
果然打帘进来的是熟悉的竹香。
禅睿从案前回首,目光平静的看着那人的青衫,却见他俊雅的额角红肿伤口,心下跳了跳,人已经站起身,皱眉道:”你这是去见父亲还是去惹事,怎么受伤了?”手已经摸上他的额角,见那人静静端凝着自己,不禁茫然道:“被砸傻了吗?”
禅宗俯身将禅睿拥紧,避开额角的伤口不让他瞧,淡淡道:“不碍事。”
“明日肿消不下去你就再得意罢。”禅睿推他无果,无奈道:“怎么,同父亲争执了吗?”
“没有。”禅宗爱惜的轻蹭在他肩头,含糊道:“你今天好生聒噪。”
“那转身三步出门不送。”
闷了半响的家主黏糊道:“不走。”
“你好烦啊。”禅睿嫌弃的语气流转灯下。
禅宗不说话,只拥紧他,将那一拘药香如数拥进怀中,拥进胸腔,恨不得拥进骨子里。父亲如狼似虎般狠绝的目光还有余威,在看见他时尽数喷涌出来,禅宗知道这种久违的感觉是什么。
这是恐慌。
是对这个人爱惜的恐慌,也是对直面撕开新旧家权交替的恐慌。
“想去鸣杉城吗。”禅宗忽然扳过禅睿的脸,盯着他的眼,重复道:“你想去那里吗。”
禅睿一怔,甚至忘记了拍开他的手。他清晰地看见禅宗眼中流溢的紧张,许是与他相处的太久,久到看见这样的神色竟会生出细微地疼痛,那是心疼。他张张口,有些话要脱口而出。
然而禅宗却加大了指尖的力道,肃然道:“我不会准你离开,一步都不准。”
禅睿静了静,在他的强硬中生出些嘲弄和疲惫。他终于想起来,拍开他捏痛自己的手,平淡的笑了笑:“你既有决定,何须多问,说出来徒惹人难过。”
“那就是想去?”原本温和的眼细细密密的燃起沉冷。“你还想去。”
“身不由己,想想还是可以。就是家主,也没理由不许我怎么想,左右我也不过是个废庶出,生死皆由你辗转间,可若是连念想都不许,禅宗,你未免太过霸道些。”说着禅睿侧侧脸,眼睛被长长的睫毛遮挡,他平静又疏远的模样,像极了这些年禅宗反复梦回害怕的模样。他道:“你折了我的翼,蒙住我的眼,还要拿走我的心吗。”
“你的心。”
整个人被翻按在榻沿,禅宗冷萧的在他耳边道:“不是被狗吃了么。”
舐咬的痛感让人晃神,禅睿任凭他撕扯衣衫,眉宇间不见分毫胆怯。他手遮住眼,终于露出个冷笑。
“禅宗。”
火热的吻暖不了沉冷的心脏,温暖中一片荒芜的萧瑟。禅睿有些痛,他以脆弱的姿态扶撑在榻沿,目光却顺着指缝,冰凉的望向虚无。
作孽啊。
他心中哂笑。
早知道你小子这么霸道,当初何必苦心孤诣争那么一个名头。若是知道会有此后这般长年累月的囚禁,倒不如那一日死在殿前,也不至于牵累小睢至今。
案前遮掩的信笺端端正正的露出一角,依稀的笔墨恍惚。
而禅宗拥有他。
却像是从未拥有过一般。
章十一
自从古刹一行回来后,禅景觉得长兄越来越少见笑颜,禅睿那里的药味也越来越浓厚,人已经病到不能见客的地步。请来的大夫各个束手无策,禅宗温和的模样愈发少见,已经踹翻数个大夫了。
禅景今日在陪禅睿。
他趴在榻侧看着禅睿疲倦的眉间,忍不住伸手轻碰了碰,有些不忍道:“睿哥哥怎愁眉不展起来了,病来忧思,万万不行。”
禅睿正服过药,被一屋子的药味压的倦倦,又被愈发酷热的暑气惹得虚汗淋漓,就这几日,整个人好似瘦了一圈。他安抚的摸了摸禅景的发,没接话。
禅景乖顺的趴一旁也不会讲话,只看着他。
禅睿被他亮晶晶的猫眼逗笑了,道:“说点什么罢,不然倒显得无趣了。”
“好啊。”禅景巴不得他提起些精神来,当下拿出十二万分的口才准备滔滔不绝讲一番,要说了才惊愕忘记问他想听什么。
“想听……”禅睿闭眸思索一二,轻轻吐出那个地名。“鸣杉城的故事。”
“鸣杉城?那好啊,年初我才陪道长去过呢!”禅景兴致勃勃。
禅睿倏地睁开眼,笑起来。“那里如何?”
“都说天下盛景尽归王都,精景尽数鸣杉,这是很有道理的。”禅景回想,“道长去时正值寒冬,按理除了踏雪寻梅,也没什么奇特处,可鸣杉城就是不同别处。冬日他们修剪绿萼,让嫣梅也开一路,屋檐下垂吊灯笼样式别致,还带着铜铃,起风时听雪闻风妙不可言。还有墨掩松,和着屋舍楼阁,布局返璞归真,笔出高人。啊。”禅景兴奋的脸颊微红,伸手比划道:“哥哥一定不知道,还有满城的琼珠,流光溢彩,很是耀眼!”
禅睿陡然咳嗽起来,咳的凶悍,恨不得把心肝肺统统咳出来的架势,惊得禅景立刻扶住他的身形,手上一热,竟溅上了血。
“来人!”禅景肃然回首,“来人!”
禅睿只觉得喉咙里溢出的颜色像是止不住,止不住。
就像记忆里的执念,止不住。
女孩子元气的大喊还在记忆,那个姑娘临去时对他挥手,大喊着:“禅睿!我等你啊!不管一年二年还是十年!我在鸣杉城挂满琼珠以表心意,你一定要来啊!”
他那是还是名冠满城的贵公子,雅白的色,惊动王都的才。他看着那抹飞扬如火的红色消失在尽头,拼命的追,拼命的还想要抓住……
“我不准你晕过去!”俊雅的脸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禅宗布满凌厉的神情生硬,紧紧拽着他的手,握在掌心,像是一辈子都不会松开。
“你还要囚禁我多少年……”禅睿忽地笑起来,温宁亲和,坚决漠然的挣出自己的手,躺在混沌纷乱中,低声道:“我是禅睿啊。”
我是禅睿啊。
什么时候睿少从才绝惊艳变成了庸庸无碌,什么时候从清高风骨变成了别人身下玩物,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白云苍狗,时不待人!
血迸溅在衣襟凉透了的是心,禅宗不管不顾的抱他在怀里,哑声重复道:“你要走,想也别想。我不准,我不准,我,不能准。”
不能准。
因为我还要活下去。
凭什么她给的你心心念念诸年不忘,凭什么我给的你视而不见满心逃避,凭什么这些年是我折尽羽翼退守你身旁你却无言成伤。
“禅睿。”禅宗勒痛他的身体,“你要走,就一刀从这里穿过去,从此你我陌路再不相见!如果你做不到,那就不许逃!任天塌我来扛!”
禅睿紧闭着眼。
像是听不见,寂静的堪称死寂。
禅宗不松手,一如既往地强硬。
章十二
禅睿这个名字,如今是不怎么被提起,许是王都才俊年年新涌,早被人遗忘某处封了尘。可是但凡在宫中行走有些日子人,一提起“白衣九诉”必然会滔滔不绝,恨不得将那位禅大公子的风采全数道来。
却说那一年禅睿不过十八,正是璞玉年华,恰逢圣上首开进士科考,一时间天下英才尽聚王都。所谓是才惊文曲笔搅风云,天下文采竟要争个你死我活,笔墨过经各派相撕,圣上特召殿前论道,竟一定要属意个拔尖的文曲星下世出来。不料这一争便是数个时辰,陪旁大小官员听的目瞪口呆,最后听的圣上也昏昏欲睡。正入僵局,却见一袭雅白翩然入混乱,不徐不急,温言巧驳,含笑间春风拂面,举手间清贵风雅,竟将乱局拂手而平。
全殿上下莫不叹服,圣上龙颜大悦当即行赏。可禅睿却清谈锋转,状纸一页,上呈九诉。
九诉条条直指风头正盛的陈王殿下,从强征赋税欺压百姓到私杀官员不守礼法,竟分毫不留余面一纸诉尽。全殿哗然,不想这禅大公子竟有如此胆量敢借圣上殿宴之时状告陈王!
陈王时为圣上幼弟,甚得圣心,横行王都无法无天积压民怨已久。起初还有谏臣当堂斥责,陈王私下竟对此人拳打脚踢以泄愤恨,圣上一直睁只眼闭只眼,时日一久,群臣忌惮圣上宠爱,竟各个装聋作哑,一听陈王名头巴不得闻风而逃。陈王见此,越发嚣张跋扈。
“一介草莽尚知律法严存,身为王贵更当谨言慎行!陈王罪大恶极论律当审,陛下坐拥大理寺卿能臣无数,为何不审!民心实为固国之本,国本摇晃朝殿不稳!今日三尺微命跪呈一状,告先帝幼子圣上幼弟大余陈王苏岑绥!”
禅睿一纸九诉,惊起滔天波澜。
钦佩之余,群臣捏汗。想圣上宠爱陈王纵容多时才会造就如今局面,安国公纵然权倾朝野也不便手伸皇家内事,这禅大公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可不要惹怒圣上命丧黄泉才好。
圣上将那状纸拿在手中细细端详,四下寂静,他看着竟笑出声来,问禅睿道:“你当真要状告陈王?”
“绝非戏言。”
“你这般胡闹,你父亲可知晓?”
禅睿神色泰然,道:“丝毫不知。今跪于此是大余禅睿,而非安国公子。”
圣上闻言哈哈大笑,在群臣莫名中陡然将状纸拍置桌上,眉眼生冷,肃厉道:“孤全你,来人,立即将陈王关押收监,孤亲自主审!”
谁曾料到,这一审,竟真将陈王收拾入狱,三月后贬为庶人,放逐出都,流去边疆。
此案一结,禅睿之名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白衣九诉的风采惊艳大余,那日清谈之时的雅白素袍不知让多少王都名媛闺中倾心,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琼桃群主也青睐非常。时日一久,竟真传出靖国公有意将琼桃群主许给禅睿的风声来。
正当禅睿名动大余之时,安国公嫡长子随军回府。不日后便传出两人为争抢琼桃群主大打出手,甚至惊动安国公一番教训。而后靖国公得圣命迁往鸣杉城,琼桃群主随父同往,临去时靖国公曾亲到安国公府,欲意结亲。
后来许久的时间里,王都闲后杂谈都在猜测,这样一桩姻缘怎么就没能订成。无数的猜测就像他们对白衣九诉的热议,在几年之后逐渐平息,再后来,已经鲜有人提及。
而禅睿深居府中,再无出现过。
从此世间再不见禅白衣清贵风韵。
***
禅睿咳了几声。
一杯茶递到了唇边,他闭着眼,嗅到了那股竹香。
“何必如此。”他喃喃,别开脸,却被那人扳住脸。禅宗一手捏开他下颔,另将茶水灌进自己口中,俯身尽数渡给他。他被禅宗不分由说的强硬呛的猛烈咳嗽,苍白的颊面也染了色。他皱眉道:“我自个会喝。”
禅宗从一旁抽了帕子,给他细细擦净唇角呛出的水。见他低着眉眼不看自己,沉默半响,忽地冷笑一声,身笼罩在他上方,让他无处可逃,沉声道:“欺负自己算什么,有种咬我。”
这人怎这般幼稚。
禅睿自醒来眉头就未曾松开过,闻言皱的更紧,只道:“不劳操心。”
“休想。”禅宗咬紧这两个字,目光紧锁在他脸上,一寸都不舍得移开。“天生命贱,就喜欢操心禅大公子,这是天王老子都管不了的事情,你管我?”
这句话不知触动到了禅睿哪里,他怔怔着望着房顶呆了一阵。屋里热的很,偏偏禅宗就要贴着他,让他里衣都被汗渍湿,浮躁的暑气挥之不去,竟勾起了一些他向来不理会的记忆。
禅宗静静俯看着他,见他发呆,也不打扰,就这么看着,眼中莫测。两人正沉默着,突然听禅睿轻轻问道。
“那时……那时你是如何回绝靖国公的。”
禅宗翻身,躺到他旁边,双手枕在脑后,也望着房顶,道:“就那么说的。”
又是一阵沉默。
禅睿鼻尖环绕的都是他的竹香,眼睛偏一些就能看见他温润正经的脸近在一侧。这一刻两个人像是都忘记了先前的争执。
“我想听你亲口说一次。”禅睿抬手摩挲在自己眼角,“若是记不起来了,便罢了。”
“告诉他不要妄想。”
禅睿竟为这句话笑起来,容色中说不出的苦涩,“我是个什么身份,能让靖国公妄想。”正说着手指一紧,他一侧目,正撞进一双温和却沉肃的眼中。
“你是安国公长子,御前禅白衣,进士科首榜。”我心头好。
最后一句到底没说出来,禅宗在他目光中不自在的握紧了他的手,继续看房顶,道:“总之他靖国公算什么,不过是祖上萌荫的东西,明面上替琼什么郡主讨姻缘。”他冷笑,“私下不知还存了什么腌臜心思,他再敢来一次,我真想打断腿扔出去。”
“到底是和父亲同阶,你又何必得罪他。”禅睿叹口气,“再者这天底下能有几个龙阳之好,全被我遇见了么?他与父亲一般年纪,又有琼桃,一向贤名,就是不喜欢他,你也不该这般诋毁。”
禅宗额角跳了跳,到底没告诉他自己知道的,只哼了声,不接话。
禅睿今日醒来不知为何,像是突然开了窍,竟一直在和他说话。禅宗心里本就怕他一副淡然冷漠,当下耐心的听着,也生出些恍惚的乐趣。
“从何时开始的。”
“嗯?”禅宗一转,竟明白过来他问的什么,他捏了捏他的指尖,语调沉沉:“我怎么知道,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做了。谁还记得是何时,我一出世便见你,谁知道什么时候。”
禅睿皱眉,“你就没有想过改正这念头?”
“想的发疯。”禅宗语气平平,“我有这种心思的时候不过十二三岁,日日与你一起,越靠近越心惊。我知道这等惊世骇俗不该发生,同父亲随军时不过想看看是否来得及救。可惜,这是病入膏肓,没了你谁都救不得。”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你今日问了我问题,总得要我也问一个。”
“你说吧。”
“要逃开我吗。”
禅睿不说话,禅宗等不到回答。即使是意料之中,胸口也被沉默撕扯的有些疼。他终究还是做了惊世骇俗的事情,就算无数人指戳他的错处,他也一样会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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