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小说网 > 历史 > 《清观魇影记大结局+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充州尉迟府北边的这块荒地,原本是太守和夫人建了府院后剩下来的地皮,前些年用作跑马场。尉迟雍上了岁数,不喜骑马,盛佳一内院夫人,对马场的活动也兴趣不大;是以自从尉迟令离家出走去了蜀州云珏书院,盛佳便把跑马场清理了,种花种草祛除异味,将此地用作平常宴请各府女眷的游赏处。
寒冬时节花草尽枯,充州尉迟府为迎接皇帝,盛佳特拨人从南方蜀州运来常青树,点缀在荒地周围。一路由人护送而来的常青树折损了不少,不过剩下的倒也能等及嘉辉御临了。
除了整缮荒地、准备节目,盛佳还把高台上的亭子翻新了一遍。盛佳小半月都没个停歇,在尉迟雍看来她这属于带病操持,但眼见妻子并未复发“癔症”,一天天倒也精力充沛,他便没再说什么劝盛佳休息的话,自己则专心于公务。
何况除了盛佳,府里也没有另一个人能稳稳地撑起尉迟府乃至整个充州的脸面了。
嘉辉十二年,二月。
赵其斌从京城出发,经过沙州、蜀州、海州、湖州,巡游至充州。众王爷随行,由京兵护卫。
嘉辉带兄弟们游遍了夏国江山,领略了各地的风土民情;他这“舟”行得顺顺当当,溯至此处,嘉辉觉得自己耳根清净了许多,到得挨着京城的充州,无需多游,稍作停留便可向北入京回港。
因为有烟火表演,盛佳的场子自然开在晚上。白天嘉辉和众王爷便服巡街,尉迟令陪同开道,临近傍晚才提议返回。
盛佳这边,从京城邀约而来的国师、三府主部副部们已经就坐了。京城大人们坐在龙位左侧,高台上亭子左侧坐着已获官位的文武科书生。
亭子左侧本来留着一个空位,江晏、罗榕等人久候苏瞳不来,原就心中生疑,此时突然有人来撤位置,江晏把那人拦住,忧怒莫辨道:“这是苏公子的位置,苏公子还没到,你撤椅子做什么?!”
那人垂眼道:“大人,在下就是个做杂活的。夫人让我撤,我就来了……您还是松松手,不要为难在下。”
江晏:“你听不见话吗?苏公子还没到!你回去给尉迟夫人说,这个椅子还得留着等人。”
“江大人,夫人说了,苏公子今天不会来,原先是他算错了人数。”
江晏把那人的领子一提:“胡说。尉迟夫人都给我们送了帖子,会不给苏公子送帖子?!你觉得你家夫人那么粗心吗?”罗榕忙站起来劝他助手,低声道:“好了,江兄,这儿有那么多人呢。”
江晏松开手,那尉迟府小厮喘了几口气,低头道:“江大人,您这是话里有话,在下可不敢乱回答。要问问题,大人您逮住我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下人,能问出什么呢?”接着他朝高台下扫了一眼,察见盛佳在看这里,便接了夫人用眼神传来的命令,道:“龙椅座前,天下一家,夫人也不想伤了和气。一把椅子而已,江大人想留着,就留着吧。”
小厮行了个礼,别处忙去了。
江晏这个曾随苏瞳征战边疆的京兵将领,此时却受了扛不住的重大打击似的,失了神。罗榕绷着脸,摇摇头,递眼色让他先坐,不要引人注目。
云离在旁边看了会儿,然后换了张新符,默默坐到了那张空椅子上。
他现在居然很期待许真“出场。”
他紧紧捏着纳袋,好像稍稍放松,观清镜中时有时无的心跳声就会彻底消失一样。后面呼吸的声音越来越刺耳,到了一定程度,云离不由担心江晏是不是只在出气而没有吸气。呼吸的声音平稳后,江晏沉声啐了句脏话,又对罗榕道:“难道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罗榕:“我以前也不愿意相信。不过,那天晚上云公子说要去尉迟府,去了之后,确实没有回来过了。江兄,如果真的是尉迟大人扣了苏公子,那恐怕……不可能不可能,尉迟大人和苏公子有同窗之情,向来要好,两人的关系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糟糕?”他向着真相走两步又退两步,终于还是回到了原点。
然后,江晏一句话把他拉到了原点的后面:“你不觉得,挺多不对劲的事情,都是你说的那个‘云公子’到京城后才发生的吗?”
云离回过头,看到罗榕在吃惊地眨眼睛。
罗榕:“你怀疑他?”
江晏道:“那天晚上,尉迟大人的婚宴你先走了,我们出来的时候看到苏公子旁边有个小公子,像极了八年前的……那一位。”听他说到这儿,那晚第一个提出来两人有相似之处的书生插话道:“就是就是,当时我可吃惊不小。”他停了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当时喝多了,还不小心问错了话。”
闻言,又一人道:“我是最早跟着苏公子的,他的那位友人,的确跟之前的小公子……长得很像。”尽管“一模一样”就要脱口而出了,但他还是挑拣了一个严谨的说法,毕竟八年的时间足以让人的记忆变得模糊。再者,他也不敢相信世上会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也不敢相信一个少年在八年之中相貌全然未变。
突然,江晏大胆地道:“可能你们记错了,不是‘像’,而是‘一样’呢?”
罗榕惊道:“江兄,你是说云公子是以前那个小公子的胞弟?唔,说不通啊,若是如此,两人不该有年龄差距才对。”
云离有种打断几个人的冲动:几位的思路真实愈发清奇了。
江晏道:“尉迟大人从前不是向皇上举荐过苏公子的一位友人吗,被举荐的那位,就姓云。”“江弟,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第一届的文武科书生道,“那小公子叫云离,这名字当时在京城不是还传过一段时间吗?听说他是位仙门弟子。哎,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想说当时我们随苏公子到蜀州的时候碰到过一个案子,那时,苏公子就是……对对对,那时苏公子就是跟‘他’在一起的。哦还有,那会儿尉迟大人也在。”
“……”
那书生又补充道:“而那案子……正好是八年前牵涉到乜国师的那一桩。”
江晏道:“罗榕,所以我在想,找上门来的这位云公子,或许是个假冒的。”
罗榕:“怎么讲?”
江晏:“阴邪之物心怀不轨,假冒成人,近人行凶。”
“唔,江兄,照你这么说的话,苏公子那样的人,会分辨不出真假?”
后面那位最有发言权,立刻道:“罗弟,你还别说,江弟的想法很有道理。”顿了顿,他面色沉郁了些,倾身凑到罗榕和江晏中间:“你们只知道苏公子在朝堂上和陛下的论辩,却不知道云公子失踪之后,他的脸色有多么可怕。思人心切,不愿分辨真伪,是有可能的。”
罗榕成功被前辈们带偏了,几乎下意识地道:“那怎么办?”
云离揉了揉太阳穴。
他以为天上的仙君天神们才是三界中最不记事的,没想到这些年纪轻轻的书生们、京官们记性更差。记不住就算了,空白的地方还要用靠发挥想象来填充。填充都还不够,把真的假的糅在一起、造出一团新东西来才罢休。
他除了刻意躲避嘉辉的“求贤令”,也没做过什么事,何以被编排得这般扑朔迷离?
不过,江晏他们的猜测是匪夷所思了些,云离心中却生发出些许暖意。
这些年来,陪着苏瞳的,有江晏这样的一群人。
苏瞳身边的人,不止尉迟令一个。
不久,众人慢慢意识到,依着江晏的思路走下去的话,好像有太多事情绕不明白了。而后,众人的目光慢慢偏向前面空着的这把椅子,忽然想到先下最主要的问题是,苏瞳到底在哪?
罗榕似乎在脑海中捋了一遍自己对云离的印象,抛却了被江晏植入的那个念头,旋即转头望向坐在另一边的尉迟令。视线再转移,落到尉迟夫人盛佳身上。
还考虑什么妖魔鬼怪?
盛佳要是不知道苏瞳的下落,会问都不问一句,就派人来撤位置?
江晏和罗榕脑海中的年头猛地碰在了一点上。两人对视一眼,罗榕正要起身,江晏拽住他道:“你干嘛?”罗榕:“去问。”“你问谁?”“直接去问尉迟府的人。”
“……”
罗榕顿住了。
直接去问尉迟府的人。
云离走的时候,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不待江晏出言阻拦,罗榕自己好好坐了下来。
随即两人意识到,刚才,尉迟夫人那椅子,是专门来收给文武科的人看的。
察觉到身后的空气骤然凝固,云离往后扫了眼,接着牢牢盯着站在高台下指示仆从们干活的盛佳。
盛佳迫不及待地向众人宣告苏瞳的缺席。为什么……又凭什么?
马蹄声踏踏而近,高台上的人起身远望,见得嘉辉皇帝赵其斌正与充州太守尉迟雍谈笑而来。次之是随行的王爷们,京城兵吏再次,队伍的最后是几匹八尺大马,由人牵着缓慢行走。
皇上御临,众人下到高台,依序各就其位以拜。尉迟雍引嘉辉入座,盛佳则待众人跪拜完毕后,请三府大人、国师、文武科书生等再次入席。
嘉辉今天兴致不错,入座后,跟后面和左右的人都说了几句话;看皇上闲聊得差不多了,盛佳这才派人带她安排好的人入场。不久,场子周围站了一圈服饰不一的人,嘉辉正要随口问问其身份,但这时终于注意到了右手边空缺的位置,不由顿住,后看着江晏、罗榕等人,指点道:“苏瞳呢?”
江晏站起来抱手躬身,却是半天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嘉辉略有不耐,敲了敲椅扶:“苏瞳呢?”
江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回陛下,苏辅国他下落不明。”嘉辉不知是理解哪个词语有困难,定了好久,遂撇下嘴角,微怒道:“下落不明?下落不明指的是什么?苏瞳他是跑到深山老林打猎了不成?江晏……你们不见他多久了?”
江晏:“多日。”
嘉辉笑了起来,好像是被气的:“那么大个人,在京城里不见了?这笑话好,这笑话妙极了!”旋即他转向尉迟雍和尉迟令,道:“是你们家安排江晏给朕说笑话的吗?”尉迟雍和尉迟令一齐拱手起身,尉迟雍尚在犹豫斟酌,尉迟令却面不改色,先道:“回陛下……”
“陛下。”
嘉辉长兄华王道。
嘉辉回过身,点头让他讲。
华王道:“臣请,陛下回京后,治罪于辅国苏珏归。”此言一出,高台上寂然一片,嘉辉冷笑道:“兄长,你没听江大人说吗,苏瞳他‘下落不明’,已经多日未见了。”华王太守再拜,道:“苏珏归恃才傲物,多次在朝上大放妄言,陛下仁厚敬贤,这才对他一再容忍。然而今苏珏归竟不仅不按时到场,还借权结党欺君,狂之甚也!臣以为,苏珏归不可不处,不可不罚。”
众人哗然,嘉辉沉默地在椅扶上敲着无名的拍子。
云离看那王爷:他想是摸准了嘉辉对苏瞳的真正态度,知道嘉辉实觉苏瞳在手上又烫又刺,才敢当着各重臣的面直言攻击。
江晏从惊骇中回过神来,道:“王爷不参朝政,如何能评说苏辅国的品性?!”
华王缓道:“江大人,这‘风’若是大了,那‘浪’,自然能拍遍京城各个角落。市井中人都能说的事,陛下因为惜才不好说,但我为何不能说?”
江晏:“王爷,辅国大人不见是事实,您却以‘结党欺君’这种话来歪曲,敢问……欺君罔上的究竟是谁?敢问王爷您是何居心?!”
华王不怒,只道:“江大人,事出必有因,你倒是说说,苏辅国‘失踪’之前,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
“他……”
“或者说,见过什么人?”
“尉迟大人。”
“什么?”
江晏道:“王爷,在下方才说,辅国大人不见之前,去的是尉迟府,见的是尉迟令尉迟大人。”否定某个猜想、相信某件事只需要一瞬间。某个瞬间,那边尉迟令和尉迟雍的神色在他心中莫名地扎了一刀。
“哈哈哈哈哈……”华王拢起袖子,大笑,“众所周知苏辅国与尉迟大人是同窗好友,江大人,难道你是认为,苏辅国在尉迟大人府中醉了酒,以至于昏了几天几夜吗?”纵有满腔不平,江晏现在也无力回话了。他意识到华王并没有自己开口,作为一个受皇帝庇荫、这些天在随行巡游途中又认清了皇帝江山之稳固的王爷,他所说的,一直是嘉辉最晦暗的心声。
嘉辉看着江晏,口中却对华王道:“兄长言重了,苏辅国或有难言之隐。”
不是“你想的可能不对”,而是,“言重了”。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华王和江晏身上,最多分分神看看嘉辉和尉迟令的反应,是以尉迟雍站得虽不远,他局促的目光竟被大多数人忽略了。云离努力辨读,奈何尉迟父子的表情相差太远,实在不像是了解了同一个真相的样子。
华王在高台上掀起了一阵潮,不多时,嘉辉耳朵里满是对苏瞳的批判声。
论完公事,华王冷不防又道:“陛下,大人们,我闻苏珏归私下荒淫,喜好男风……”云离身上一颤,手上用力,掌心中溢出来一丝绿光。好在云离极力克制,华王那话也足够惊人,无人见到空椅子上多出了一个几寸深的拳印。
华王道:“蜀州云珏书院闻名远近,京城内各类人才都有出自此处者,这些人带得来苏珏归的声誉,也带得来一些不太光彩的东西……陛下,尉迟令尉迟大人不也来自云珏书院吗?”不待嘉辉出言问询,尉迟令上前行礼道:“陛下用人先观其才,何况苏辅国一向以君子的面貌为人表率,陛下又怎会想到辅国大人私下里行事不端呢?在下看来,对于此事,王爷还是不要深究为好。”
华王:“咳,尉迟大人,我不是说……”
江晏:“尉迟大人,苏公子什么时候行事不端?!”
尉迟令不答,他忽然对着乜秋、众王爷和文武科书生们躬了躬身,然后朝嘉辉耳旁凑近了一步。尉迟雍下意识伸手去拽儿子的衣襟,却想到了什么,僵住不动,收敛神色,向高台下的盛佳和明霜看了一眼。
盛佳朝尉迟雍点头的同时,嘉辉也向尉迟令颔首示意。
……
听完尉迟令的话,赵其斌向欲言又止的华王和江晏摆了摆手,回身坐正,道:“苏瞳既然不愿意来,朕又何必强求呢。这椅子放了多久了,碍眼得很,来人,撤去了吧。”
方才那退去的小厮复又上来,一步三行礼地将椅子搬走了。
尉迟令退回来,尉迟雍略有惶恐,低声问道:“你给陛下说什么了?!”
“儿子对陛下说的,和对您与母亲说的一样;父亲放心,儿子无一字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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