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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鱼腹藏羊

柒殇祭 16026字 2023-03-16

  乐宁躲开陆宛祯的玩闹, 抬手挡在她的脸上, 笑着同她道:“殿下莫要闹了, 光天化日下这样戏弄我, 成何体统?”

  她语气轻松, 陆宛祯却不知一会儿将邹德全的事情说了之后,她还能否笑的这样松快。

  闷闷地将下巴抵在乐宁的肩上,陆宛祯将口中那块糖慢慢含化, 决定等到里头的味道一点儿不剩再开口,丝毫不管此刻两人都是一身男装抱在一块儿给旁人会造成什么冲击——哪怕这院儿里的下人们早就被她支开了。

  乐宁开始还能耐心的等着,发觉她半晌不说话, 这才有些紧张地问道:

  “怎么?我师父他莫非是在外头遇上了什么事儿?”

  回来的路上遇到山匪水寇?

  还是什么别的意外?

  乐宁实在想不到,有什么比这个更大的事情了。

  陆宛祯低低哼笑一声,心道:若是这样简单就好了。

  左右这事情都没有可能再瞒过去, 陆宛祯只慢慢道:“你做好准备,此事……说来话长。”

  乐宁点了点头。

  然后陆宛祯足足花了一刻钟的时间, 才将邹德全当年同淑妃的事情, 以及将她偷偷送出宫,卖与人牙子的事情说出。

  及至乐宁后来随着那对无良爷娘回到望安,重又拜入邹德全门下的事情, 都一一说出。

  乐宁的神情逐渐变得复杂。

  任谁听到这样的事情都难以保持平静。

  她的复杂还要多一层因素——

  她并不是原主,自打来了这个世界之后, 她被那对夫妻苛待的时日并不长,受的苦也少,上来就拜入了邹德全门下, 从此更是顿顿不愁吃喝,有神厨系统在手,还有师门的呵护,她过的比大多数人都要好。

  仅站在她自己的角度而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邹德全对她的宽容成就了她的今日。

  所以她非但对邹德全难以产生半分恨意,还十分感激他。

  只是……

  站在原主的角度去看,如果不是邹德全,她不必受那几年的苦难。

  她一出生就在鼎盛人家,身为国公府这对夫妇的掌上明珠,她会过的很好。

  甚至……

  方才陆宛祯同她明言。

  若不是被邹德全卖到外头,或许如今坐上这太子之位的,就是乐宁,而不是陆宛祯。

  是的,她如此直白地将这事说与乐宁听了。

  乐宁光是想也知道,陆国公府难饶邹德全,说不定会要了他这条老命。

  只是……

  乐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她不想让邹德全因自己而死。

  若他死了,对乐宁本人来说,她难以接受,甚至会觉得自己像是忘恩负义;若他不死,对原主先前那许多年的苦难来说,又像是白受的。

  “我……”

  她在陆宛祯的目光下慢慢开口,神色里有了十足的迟疑。

  “他使我饱受少时八年苦难,同样庇护我得八年自由,我不知功过相抵可否用于此事,只是,说我伪善也好,说我假仁慈也罢,我无意让他以命抵我之过。”

  在红旗下生长的人,终究是无法理解这皇权至上时代人命如草芥的理念的。

  这也是她决意在这个世界里沉迷厨道的原因。

  听得她如此说,陆宛祯笑了笑,抬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同她道:

  “凡你所求,我必应之。”

  “从今日起,他以略人子女罪入狱,尔后一生不得踏入望安,生死由命,你待如何?”

  陆宛祯将早已想好的法子说出。

  乐宁怔了怔。

  哪怕她不是太能理解,但看邹德全从宫中出来了,也要在望安置办产业这点便可知,他这一生的大半日子,都与皇城分不开。

  哪怕是老了,或许他也想要在这宫墙下寻一处僻静的山坳,为自己的坟茔。

  如今在他将老之时,把他驱出望安,等于让一个在家乡过了大半辈子的老者,强行迁到另一地去,到老了背井离乡,落叶不得归根,是另类的残忍。

  当然也可能,他根本没有性命活着出来。

  但这样已是最好的,最公正的法子。

  对邹德全而言,好歹暂时留了一条命在,于他已算是开恩。

  乐宁想通其间关窍,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陆宛祯的处理方法。

  不忘再加一句:“谢殿下-体恤。”

  这起码是她想的最能兼顾自己和原主的法子了。

  陆宛祯看着她被这些事情所困扰的样子,忽然有些不大高兴,她想,这人应当永远开心、快乐,哪怕是苦恼,也是因为菜肴未寻到合适的食材,又或是今日的发挥有些失常,以至味道差了稍许。

  这样琐碎的、又容易解决的小事儿,能让她或者猫儿轻松转移注意的小事儿,那样才对。

  忧愁不应在这人的心底停留太久。

  于是,陆宛祯抬手去抚她眉间的痕迹,声音里带了几分不讲道理的霸道:

  “不许皱眉。”

  乐宁一点儿也没发觉自己的表情变得多么深沉,她条件反射地顺着陆宛祯的力道舒展眉心,却在心中同时冒出个疑惑:

  我有皱眉吗?

  等眉间轻松稍许,她才后知后觉,哦,真的有。

  但……

  她失笑道:“如此大事,还不许我伤感一会儿么?”

  毕竟是她在这个世界真心诚意认得师父啊。

  偏偏陆宛祯理不直气也壮,点了点头回她一句:“不许。”

  说完之后,抬手让角落里在花丛里轻巧走过,在暗处偷偷打量她们俩的芝麻过来,小猫儿察觉到她的意愿,有些不大想靠近,犹豫着后腿退了退,似是想要趁她不注意,溜到草丛里跑掉。

  陆宛祯却不容它这样敷衍,当即冷冷出口道:“你敢跑?”

  话语里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

  芝麻垂头丧气地“嗷呜”一声,不情不愿地迈步走到她的脚下,被乐宁提着后脖颈的皮捏起来,而后放到乐宁的怀里。

  陆宛祯看着乐宁,再次不讲道理地命令道:

  “撸猫。”

  “不许再愁眉苦脸。”

  乐宁无语凝噎,但是芝麻都躺到怀里了,手心里抚到它那柔软的皮毛,又下意识摸了几下,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竟然觉得撸一撸猫,确实还挺消愁。

  芝麻生无可恋地躺在乐宁的怀里,感受着陆宛祯大魔王的威胁视线,也不敢跑,只能顺着乐宁的力道抬起爪子,抬腿,好让对方摸得更舒服。

  猫脸上写着一句话:

  我是一只莫得感情的猫玩偶。

  猫儿天性傲娇,尤其是母猫,比起公猫总还是要些节操的,哪怕再黏人,也不会老实到这个地步,通常而言,猫儿们都是个十足的双标,它心血来潮围着你转,围着你蹭,甚至允许你摸一摸,那可以,但你想将它搓圆搓扁,甚至让它配合你被抚摸,那多半是不可能的。

  芝麻也是如此。

  因为乐宁这个主人毫无原则的宠溺,基本上没有不顾猫儿意愿强摸过芝麻,所以芝麻在她怀里的多半时候都不太乖。

  这次算是个十足的例外,乐宁摸了又摸,也不见小猫逃跑,干脆就直接撸了个过瘾。

  从头到尾,陆宛祯都坐镇在旁,对芝麻发射威胁视线。

  直到乐宁的压力慢慢纾解,听见芝麻在怀里委屈巴拉地低低喊了一声“喵”,她没忍心,噗嗤一声,将小东西放下,又摸了摸脑袋:

  “好了,不摸你了,自己玩儿去吧。”

  陆宛祯瞧着她:“这就好了?”

  乐宁看着她大有一副要是还没恢复,就继续将芝麻逮来忍耐酷-刑的样子,为了避免家里猫被一次性摸秃,她忍着笑,无奈应了一声:“恩。”

  她拍了拍手,将飞舞的猫毛拍掉,同陆宛祯道:“走吧,我想去看看师父。”

  陆宛祯沉默地允了她的要求,带着她往院外而去。

  ……

  邹德全没想到再见自己的小徒弟会是这般光景。

  他设想过许多自己到老的事情。

  如今邹公食肆在望安、洛阳都有店面,他还打算过些时日再去江南瞧瞧,或许可将分店开到江南。

  等他半截身子入土时,再瞧瞧这些徒弟们,若他们还跟在他的身边,就将这些铺面都分给徒弟们——

  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他看得极开。

  在他想来,自己收的几个徒儿都极有天分,尤其是大徒弟苏含章,还有小徒弟乐宁,若不是含章先前无意入宫,他都想将含章引入御膳房。

  这样也好,民间总比宫里自在,邹德全是如此安慰自己的。

  可他没想到——

  到老了,瞒了一辈子的事,让他一辈子良心不安的事,却忽然有了变故。

  原来乐宁就是他当年送出宫去的那个孩子。

  邹德全心中的复杂无以言表,甚至他在再见到乐宁的时候,除了苦笑,不知该有何表情。

  他看上去又老了许多。

  或许是被这事情折磨的,这几日都不得安宁。

  乐宁像往常那样,对邹德全拱了拱手:“师父。”

  那些许久未见的寒暄和关心都无法问出口,若不是她的事情,或许邹德全如今还是老当益壮,不会突然让人将“风烛残年”四个字与他联系到一块儿。

  邹德全见她行礼,隔着那木栅栏,忽然有些艰难地动了动腿,竟然对着乐宁缓缓地跪了下去:

  “不敢当此名头……你这离家之苦,皆因我而起,我纵是万死亦难弥补。”

  乐宁下意识地避了避,近距离看着家中老者朝自己下跪,这种感觉让她十分不安。

  她其实是来同邹德全告别的,但直到见了面,又忽而生出几分惶然来,总觉得自己挑错了时候。

  接收到她的求救目光,陆宛祯眯了眯眼睛,心中不知怎么竟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愉悦来。

  或许是因为乐宁这份难得的依赖。

  从以前到现在,乐宁都只在她擅长的领域内出现,不是在做膳食就是在准备做膳食的路上,与人交流皆以食入题,何况大黎吃食丰富,民以食为天,自然不见她遇上什么难题。

  故而陆宛祯总有一种难以进入她生活的感觉,觉着乐宁只凭这一技之长,就足够走遍天下。

  直到如今——

  在处理这些事情上,接二连三地露出不知所措的模样,甚至还下意识地向她求救,这种需要她的感觉,让陆宛祯愉快极了。

  她头回觉得自己是个太子,从小受到诸多的锻炼真好,乐宁所有擅长的东西,她皆可替这人应对。

  阿宁只需要永远做她喜欢做的事情就行。

  在这一刻,陆宛祯的想法同陆必珩夫妇达到了高度的一致。

  她慢慢往前走了一步,有意无意将乐宁挡在身后,身为大黎太子,她不论受何人跪拜都受之无愧,自然很是坦然。

  “事已至此,邹公如今追悔亦是无用。”

  “你应当庆幸,乐家夫妇竟让阿宁拜入你门下,得你庇护这许多年,否则,此刻你只能在城外的无名坟堆里做个孤魂野鬼。”

  “如今阿宁惦记你多年师恩,特来看看你。”

  她说完,乐宁才点了点头,从她后面站出来,看着邹德全,认真地开口道:“是,师父,虽阿宁不知当年你如此行事究竟出于何目的,但依然感念师父多年来的照顾。”

  “日后或许再难同师父相见,还望师父,多多保重。”

  乐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对他拜了拜,成全了这一场师徒情分。

  她抬头时,见到邹德全眼中闪烁着泪光,嘴唇颤动,冒出一句哑然的话语:

  “奴才何德何能……”

  邹德全看着她,想着,若不是因为自己,这人今日该是穿着大红常服的太子。

  日后是要受万民景仰的天子。

  他何德何能,当得这一声师父呢?

  乐宁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干脆咬着牙转身离开,再说下去,她觉得自己就要因为这一场分别落泪了。

  陆宛祯冷眼看了看邹德全,转身跟上了乐宁的步伐,并未计较这人走在自己跟前的事情,只不远不近地坠在她身后,陪着她一路出了地牢,回到院儿里。

  乐宁在院子里晒了好久的太阳,等到差不多午时,才想起要跟陆必珩夫妻一同用膳的事情,有些茫然地起身往那边而去。

  刚走两步,她看到在另一边悠然喝茶的陆宛祯。

  察觉到她的目光,陆宛祯放下茶盏,舔了舔自己下唇上残留的花茶味道,将那最后一点芬芳吞下,才慢慢道:

  “没白陪你一早上,这会儿终于还能想起我。”

  乐宁对她有些难为情的笑了笑,抬手轻轻刮了刮自己的脸颊,同她道:“殿下的关怀我心领了,郁闷一早上了,如今我已好些了!”

  “没有愁眉苦脸了,你看!”

  乐宁说着抬手戳到自己的唇边,给自己手动扯出了一个笑容。

  陆宛祯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自己的笑意,看着她的动作,不知为何有些手痒,蓦得凑到她的身旁,抬手捏了捏她的脸,感觉到指间仿佛摸到云朵那般的柔软。

  乐宁略有些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双目圆瞪看着她。

  陆宛祯又捏了捏,这才解气道:

  “行了,原谅你冷落我一早上这件事了。”

  等她终于松手,乐宁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小声嘀咕:

  “是我不跟你计较才对,居然捏这么用力……”

  陆宛祯装作没听见,迈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在她的前面。

  直到快要到陆必珩的院子门口,陆宛祯才减缓了速度,若无其事地走到与她并列的位置上,与她一同入了院子。

  ……

  陆宛祯和乐宁一同入了院子,瞧见在外头站着的陆必珩,长身而立的男人对陆宛祯略一行礼,唤了一声:

  “储君。”

  陆宛祯倒是不敢在国公府内端着身份,立刻喊道:“舅舅。”

  陆必珩点了点头,看向乐宁,神色温和许多,就连声音都刻意放低了许多,对她道:

  “你娘亲已吩咐人开了席,今日是你回府的好日子,本该在陆家正厅开家宴,想来你应当还不大适应,故而已将家宴往后推了推。”

  乐宁笑着应道:“谢阿爷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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