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尤眠建模完之后，3D打印出来还需要一些时间。林启航请他留下见证“新的生命”诞生, 尤眠却突然不敢去看那一幕——他担心他见到拥有那张脸的智械睁开眼睛, 会控制不住自己。

　　林启航似乎看出来他的心事, 也没有勉强，把存储芯片交给他之后说：“完工之后, 我会把机器人送到你的家中。你什么时候准备好再替他开机吧。”

　　尤眠接过芯片，就像接过一个人的心脏。“你为什么……”

　　尤眠语焉不详，可林启航却明白他的疑惑，他看着尤眠设计出来的模型，“这个人对你来说肯定很重要吧？一般为智能机械设计外表, 设计师都会极尽所能，使其的五官精致非常，每一处都符合人类的审美。而你设计的这个模型，五官单单拿出来都很平淡, 组合在一起却意外得很英俊。我猜想，这一定是有原型的。”

　　尤眠苦笑一声，“是我有私心。”

　　“可以理解。”

　　尤眠又问：“教授, S的外表是你设计的吗？”

　　“是的。”

　　“那想必他的长相也很和你的胃口？”

　　林启航摸摸下巴，表情有几分意味深长, “是的, 他是我心中完美的样子。”

　　尤眠又借了几本书, 便向林启航告辞。走到门口, 尤眠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林启航, “教授，你认识霍尔·埃文斯吗？”

　　林启航轻描淡写道：“认识。不过给我做手术的不是他，是他当年的导师。”

　　就此一问一答，两人都心照不宣。林启航何其聪明，想必都料到了一切。

　　“原来如此。”尤眠道，“林教授，你不会有心理负担吗？”毕竟你和我一样，占用了其他人的身体。

　　林启航微微一笑，“也许你的情况和我不同。那个少年在事故后，大脑已经死亡，用任何方法都无法保持其活性。就算不移植，他也活不过来。”

　　“如果不是这样呢？”尤眠忍不住问，“如果只要你把身体还给他，他就能复活，你会愿意吗？”

　　林启航叹了口气，他拍了拍尤眠的肩膀，“尤眠，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也对，其他人永远无法替自己做决定。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再说什么感同身受都是假的。就算林启航给了他一个答案，当面临和他同样的处境时，所做的决定又可能截然不同。

　　“我明白了，谢谢你，教授。”

　　尤眠走出林启航的办公室，手中抱着几本借来的书，心事重重，以至于他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忘记了什么。他看看时间，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远远超过了和顾衍约定的半个小时。尤眠心想那家伙指不定又要借题发挥，立刻做好会被冷嘲热讽的心理准备，匆匆往回走。

　　沿路返回，尤眠都没有看到顾衍的身影。正他准备给顾衍打电话，却看到在不远处顾衍真在和一位穿着优雅的女士谈笑风生，言笑晏晏。

　　“……”尤眠刚刚生出来的一点愧疚瞬间消失，淡定地朝两人走去。

　　顾衍看到他，先是小小声的“哼”了一下，才礼貌地说：“尤眠，我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学时期的恩师，陈博士。”

　　尤眠微笑地朝女士点头致意，“你好，博士。”

　　陈博士：“这位是？”

　　“哦，他是……”顾衍愣了愣，他思考了许久也不知道怎么介绍他和尤眠的关系，只好求助般地看向尤眠。尤眠却一言不发，抱着双臂只能看好戏。

　　陈博士看看顾衍，又看看尤眠，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不由地面露尴尬。

　　“这件事说来话长。”顾衍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如果一定要说，他是我的……”

　　尤眠心道不对，连忙打断顾衍的话，“我们是朋友。”

　　陈博士暗舒一口气，又和顾衍聊了两句，才施施然离开。

　　顾衍想着尤眠刚刚说的“朋友”，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尤眠见他一脸纠结，打趣道：“人家随便问问，你干嘛那么认真？”

　　“她是老师啊。”顾衍懊恼道，“她当时对我很严厉，我回答她的问题之前都得三思。”

　　顾衍这样子倒很像刚刚上学的小学生。尤眠忍不住闹了一番他穿校服，戴红领巾的样子，眼中露出笑意。

　　“不过，陈博士这么一问却提醒了我。”顾衍停下脚步，看着尤眠，“你觉得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尤眠不想理会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可顾衍见他没回答，跟上去扯住他的衣服，“喂，你说话啊。”

　　尤眠被他缠着没有办法，随口道：“我方才不是说了？我们是朋友。”

　　“朋友？”顾衍冷笑一声，指了指尤眠的肚子，“你会给朋友生孩子吗？”

　　“那……”尤眠试探道，“前男友？”

　　顾衍的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是气是闹，“去你的前男友。”说罢就迈着大腿大步走开。

　　尤眠也不知道这位少爷从看哪里不顺眼，只能默默跟在他身后。

　　两人到了医院，这期间顾衍一句话都没有和尤眠说。尤眠偶尔说一两句，他也是用“哦”或者“恩”来回答。为了避免形势恶化，尤眠明智地选择了闭嘴，可没想到顾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在医院听说霍尔已经离开地球之后更是直接爆发了。

　　“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和我说一声？！”

　　被顾衍质问的护士斜眼看他，“你是院领导吗？霍尔医生什么事都得向你报告？”

　　尤眠赶紧息事宁人，“那有交接的医生吗？”

　　尤眠话语温柔，长得也温文尔雅，让人觉得亲切，护士脸色好看了一些，“以后赵医生就是你的主治医生。”

　　“那，”尤眠放低声音，“我的另一个手术呢？”

　　护士困惑道：“什么手术？”

　　尤眠想起霍尔曾经说过“遗忘”项目是最高机密，医院里的普通人毫不知情倒也好理解，他对护士笑笑：“没什么。”

　　尤眠跟着护士去医院那检查，顾衍只得在外等候。在他旁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神情紧张，坐了三分钟就站起走来走去。顾衍看了他一眼，他便露出一个笑容，“你好，你也是在这里等妻子的吗？”

　　顾衍的嘴角抽了抽，“算是吧。”

　　男人的表情就像是碰到了同道中人，他又坐回顾衍旁边，“我妻子已经怀孕两个月了，这几天一直嚷嚷着不舒服。你说她不会有事吧？”

　　顾衍心道我哪里知道。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男人依旧喋喋不休：“她这一个来月，吃什么吐什么，人还瘦了一圈。”

　　顾衍想了想，尤眠的口味还是很好的，不由地欣慰道：“我家那位倒是没有吐。”

　　男人羡慕道：“真好，那你妻子会不会无缘无故大发脾气？昨天我不给她吃冰淇淋，她居然哭了。”

　　顾衍又想想，尤眠倒不会大吵大闹，毕竟总是自己在发脾气。但最近尤眠似乎心情不好，对他也爱理不理，有的时候甚至会出言讽刺他几句。

　　顾衍把情况告诉了男人，男人简直恨不得握住他的手，“唉，女人心，海底针。我觉得你也不用猜她为什么不开心了，直接道歉就好。”

　　“如果道歉也没有用呢？”

　　男人循循善诱，“那就亲一亲，抱一抱。我们是男人，偶尔伏低做小又没啥。”

　　“亲……”顾衍眯起眼睛，脸变成了粉红色。

　　两人正交流着心得，顾衍突然听到护士叫他的名字，便对男人说道：“我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吧。”

　　“可以可以！”男人哈哈一笑，“平时没事多交流交流。”

　　顾衍被护士带到医生的办公室，赵医生正等着他，“顾先生，你好。”

　　顾衍心里颇为紧张，“医生，是尤眠有什么问题吗？”

　　“顾先生，你要知道男人本来是不能生育的，尤先生之所以能怀疑，是因为做了PFM手术。”赵医生耐心地解释道，“即使手术再成功，人造的器官也没有女人的子宫完美，所以男子妊娠应该更慎重一些。”

　　顾衍心里一沉，“医生，你就告诉我他怎么样了。”

　　赵医生笑笑，“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们只是发现现在尤先生的一些指标不达标，他最近是不是太操劳了？”

　　操劳？那家伙天天闲在家里无所事事，有顾家和国家养他，怎么会操劳？

　　医生又补充道：“不一定是身体上的，心理上负担太重对孕夫也不好。我们建议他现在卧床静养，平时你多陪陪他，偶尔带他去散散心……”

　　“等一下！”顾衍急急忙忙地打断赵医生，“你再说一遍，我好记下来。”

　　尤眠产检完，看到顾衍等在门口，叫了他一声，没想到后者转身就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

　　尤眠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顾衍反问：“你看见我笑不开心吗？”

　　“还、还好吧。”尤眠斟酌道，虽然他觉得惊悚更多一点。

　　“那我以后尽量多对你笑笑，不再板着脸。”

　　“哦，”尤眠还是不明所以，“那多谢了。”他倒是不在意顾衍的脸色好不好，但如果顾衍能改一改少爷脾气，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回到顾家，尤眠本想和顾衍商量一下搬出去的事情，没想到顾衍直接把他往房间里拉，指挥他：“脱衣服，上床。”

　　尤眠：？？？

　　顾衍把他往床上一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医生说你要卧床静养。”

　　尤眠也知道自己目前的情况不是很理想，但让他整天呆在床上他岂不是要闲得蛋疼？更何况，他本来还计划着用最后的半年时间去周游世界什么的。

　　“我不困。”

　　“不困也要上床。”顾衍威胁道，“你脱不脱？不脱我帮你脱了。”

　　“……”尤眠拗不过顾衍，想想睡个午觉也行，便脱了衣服上床。顾衍替他盖好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两人大眼瞪小眼。

　　顾衍微怒：“你怎么不闭眼！”

　　尤眠无奈，“我真的睡不着。”

　　“那需要我给你讲故事吗？”

　　顾衍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尤眠却满口答应：“好啊。”

　　顾衍一时语塞，尤眠还在那催促：“快啊，讲故事。”

　　“哼，真是孩子气。”顾衍上网随便找了一个童话故事，开头就是非常老套的“很久很久以前”。

　　没想到这个童话故事居然还挺有趣的，情节曲折，结局感人，顾衍一口气念到结尾，“最后王子和公主在一起，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顾衍关掉屏幕，却看到尤眠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顾衍看了一会儿，将手放在对方的睫毛上轻轻拨动。尤眠反射性地颤动了一下眼皮，依旧紧闭双眼。

　　顾衍的嘴角不由地生出一抹笑意，柔和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夕阳透过窗帘透进房间里，在床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光影。尤眠睡着，他守在对方身边，两人之间只有一个手掌的距离。他刚刚念完一个童话故事，周围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这是顾衍在日后，常常想起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