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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子夜歌(上)

冼池 15532字 2023-03-10

  此时天色已晚,街上处处是盛装打扮的男女,手中还有提着花灯的男女,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姜竹一身竹月色胡服,在微微泛黄的灯光下分外显眼,她身上还有血迹,腰间又悬着刀,看着甚是可怖,路人瞧见了都纷纷躲开。

  她走了没多远,忽然被一行男女喊住,她回过头,原来是林九郎之子林岫携着妻子儿女与妹妹林腾空一起在外赏灯游玩。

  说来林岫比她还要大个十几岁,只因两人辈分相差较大,林岫也不得不喊姜竹一声“姑母”。他出生时林家还未飞黄腾达,因此他吃了不少苦,与之后在林府出生的这些孩子不同,他的心性更加纯正,拥有廉耻之心,也更能居安思危,这也是姜竹喜欢他的一个原因。

  林岫话音刚落,他的妻子儿女以及林腾空都纷纷向姜竹行礼,姜竹也只是匆匆应下,似乎有些走神。

  “府上人都在寻姑母,姑母怎么会在这里……”林岫走近便看到了她脸上与身上的血迹,不由大惊,道:“姑母这是遇到贼人了吗?”

  林岫等人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妙,姜竹皱眉不语,一时间有些狐疑。

  此时路边忽然有人喊道:

  “靖安司着火了!”

  姜竹回过头,果然看到靖安司火势愈大,已经冒到了屋顶之上。

  林岫没有听到她说话,不由出声道:“姑母?”

  姜竹许久才开口道:“今日城中不安全,大兄没有与你们说吗?怎么带着家眷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本来是腾空要来见……”

  林岫话还未说完,林腾空已经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打断,她用团扇遮面,小声道:“阿兄……”

  姜竹察觉到奇怪之处,但此时她也顾不得其他,只是道:“你们也看到靖安司着火了,如今城中危险,你们赶紧给我回平康坊去,不要让大兄与嫂嫂为你们担心,知道了吗?”

  林岫应了一声。

  林腾空似乎有些犹豫,小声开口道:“姑母,我们刚刚走来,看到有一伙戴着蓑笠与披风的怪人过去了,之后还看到有个道士也追了过去……那是贼人吗?”

  姜竹精神一振,追问道:“他们朝哪个方向去了?”

  林腾空立刻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姜竹来不及说其他便匆匆离开了,林岫也未能及时拦下她,他转过头看向林腾空,道:“腾空,你的事怎么向姑母隐瞒?”

  林腾空似乎是有些羞愧难安,道:“他还在靖安司,我怕姑母知道后向李司丞提起……只要这次,这次他将事情办好了,我们便可以成婚了,之后我定向姑母请罪……”

  林岫轻叹一声,道:“你们糊涂啊……姑母虽赤诚,可偏爱护短,又与阿爷相随多年,机敏多疑,你这样隐瞒,才是绝了她的路,将她推走了。”

  林腾空不言。

  姜竹翻身踏上屋顶观察,四处寻找李必与蚍蜉的踪迹,可今日正是人们赏灯之时,街上人流稠密,姜竹自然一无所获,她一时间心中起疑,颇有些怀疑林腾空是不是故意为自己指了错路,好引开自己。

  姜竹坐在屋顶上不言,开始思考靖安司的事情。

  靖安司中有林九郎的暗桩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林九郎从不做无准备的事情,今早他能那么快就知道姜竹去了靖安司便能佐证这一点。可这暗桩有多少,都是谁,姜竹自己也难以预测。

  如今林岫与林腾空出现在这里,更是让姜竹担忧。

  李必自己恐怕都不知道靖安司成立的这短短几个月,明里暗里究竟有多少敌人。

  鲲鹏展翅九千里,细微之处恐怕难以看到。

  姜竹坐下来更觉疲累不堪,加上肩膀有伤,不由半卧在屋顶上,失神地注视着街上的流光溢彩、热闹非凡。

  她先是酉时与狼卫交手,和林九郎大吵一架,而后在靖安司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又担心李必安危,她怎能不累。

  姜竹望着夜空,看到天上有云,大概是要下雪了。她心中暗自计算时间,此时约摸着已经是亥时,距离子时时间不多,林九郎寻不到她自然会独自前往,今日林九郎曾和她说过,张小敬给了狼卫长安舆图,狼卫是冲着他去的,而蚍蜉显然与今日的事情有关,若是他们出手,林九郎恐怕凶多吉少……

  姜竹想到这里,不由坐了起来。

  无论如何,只有先制止蚍蜉,才能完成其他事情。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回平康坊找到林九郎。

  姜竹有了方向,便迅速起身奔向平康坊方向。

  姜竹临时找了一匹坐骑,气喘吁吁地到达平康坊时,只见一队人马已经向兴庆宫方向走去,显然是林九郎已经动身了,她只能继续驾马追赶。

  右骁卫见她追赶,颇为警惕,便要抓她。姜竹因为在靖安司时肩头挨了一下,早已无力再战,此时顾不得之前与林九郎争吵,她掏出李花玉佩,硬着头皮喊道:“我是林九郎之女林腾空,来寻我阿爷的。”

  此时灯光昏暗,林腾空又久在闺中,鲜少露面,是以右骁卫见过李花玉佩便不疑有他,让姜竹得以与林九郎见面。

  姜竹说完之后不见林九郎有动静,颇有些怀疑,她走近车驾,一掀帘子,里面坐着的果然不是林九郎。

  姜竹这才意识到自己多想,林九郎之谋略,怎么可能让他自己身陷险境?

  那人虽是林九郎手下之人,但却不认识姜竹,只是惊恐地望着她,道:“你……那是谁……你分明不是十二娘!”

  姜竹狠狠地瞪他一眼,亮出李花玉佩,道:“我确实不是十二娘,我是九郎妹妹十六娘,这老小子心机深沉,白让我为他担忧!”她见对方依旧瑟瑟发抖,道:“你不用管我,只要让马车继续前行就是。还有,告诉右骁卫,尽量驱散前方道路的百姓,让他们进坊间躲避。”

  “喏……”

  姜竹叮嘱之后就退出了车驾,让人马继续前行,自己翻身上了路边的屋顶之上,一路跟着观察事态。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已经行到兴业坊路口,此时人潮虽然不如先前那般拥挤,但也并不算畅通,林府的马车还未过了路口,姜竹便看到有另一辆马车飞速奔向右骁卫的护送队伍,恐怕就是那群蚍蜉。

  姜竹飞速迎了过去,轻盈地踩在路边的灯架上,抓住马车经过的时机一跃而下,滚在了马车顶上。

  路边行人见到这样一幕,纷纷尖叫出声,向路边躲闪。

  马车跑得飞快,姜竹险些被甩了出去,只能抓着马车顶部一角稳住身体,以免自己身体晃荡误伤他人。姜竹勉强晃了晃身子,眼看着马车要翻,她迅速将自己晃到了车辕上,保持马车平衡。姜竹一上马车便立刻掀开车帘,只见里面坐着一人,双眼竟是两个血淋淋的黑洞,旁边放着的就是伏火雷。

  姜竹认出他是何监之子何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痴傻了,双眼也不翼而飞,她一瞬间有些惊恐,随后便伸手想要掐灭正在燃烧的引线。

  何孚早就听到姜竹落在马车上的声音,此时手中挥舞着火折子,怒吼道:“你休想!我今日就要让林九郎死无葬身之地!”

  姜竹额前掉出来的几缕碎发被何孚挥舞着的火折子燎了,她只得慌忙躲避,道:“何孚你疯了!外面还有普通百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林九郎和这些百姓死了,就有更多人能好好活着!”

  姜竹咬咬牙,伸手将何孚的火折子打落到窗外,她正想要掐断引线,火星却已经燃到引线末尾。

  姜竹一片空白,仿佛失语,没了动作。

  马车最终被右骁卫停了下来。

  姜竹有些腿软地走了下来,看着何孚被右骁卫压了下来,她回身看向静置在马车上的伏火雷,久久不语。

  何孚恐怕是被蚍蜉利用了。

  姜竹还未开口,路边已经有人喊道:

  “此人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何孚听到有人这样说,立刻大喊道:“救我!救我!”

  姜竹回过头,说话那人正是李必,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只见他形容憔悴,显然吃了不少苦,但好在他安然无恙,姜竹也不必再担心了。

  “靖安司办案!此人背后另有主谋!”

  只是此时情况不同于往日,林九郎想要借机打压太子,自然不会放过李必,姜竹看到右骁卫与林九郎的替身耳语,表情一僵,随后大喊道:“阿必,快跑!”

  李必听到她的话微微一愣,见右骁卫逼近,心中顿觉不妙,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靖安司方才遇袭,此人必为同党!抓住他!”

  李必慌乱间立刻转身逃跑。

  姜竹咬咬牙,也逼近右骁卫,迅速追了过去,用刀鞘拦下其他人,她瞥了一眼李必离去的方向,随后扬扬手中李花玉佩,道:“刚才那人不是我大兄,是他找的替身,一个狗奴,也敢随意替我大兄拿主意。瞧好了,这才是李花玉佩,穷寇莫追,先将何孚押回府中,知道吗?”她将李花玉佩递了过去,见几人有所迟疑,便向后退了几步。

  几个右骁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忽然回味过来,道:“不对!你不是右相的女儿吗?怎么又叫他大兄?”

  姜竹已经与几人拉开距离,此时也不管其他,撒腿便跑。

  她心中担忧李必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道士出事,自然不想再与这些人纠缠。

  右骁卫见她逃跑,知她是假冒林腾空,立刻追了上去。

  姜竹只知李必朝着平康坊奔去了,一时间有些头大,只求他不要跑到一些不该去的地方才好。

  平康坊虽然消息往来灵通,但也无比危险,她以前听林九郎说了不知多少次,尤其是东回三曲,那里与地下城相同,什么三教九流都有,李必去了就是一只小绵羊进了狼窝——送死。

  好不容易甩了右骁卫,姜竹闯进三曲之内,里面的男女纷纷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姜竹顾不得其他,拉住其中一个男子,问道:“有没有见到有一个身着绿色鹤氅,头戴芙蓉冠的郎君?”

  对方不敢言语,姜竹拿出手中李花玉佩,道:“我是右相使女,奉命追查他。”

  那人赶忙道:“却有这样一人,往里面去了。”

  “多谢!”

  姜竹转过身向里面跑去,刚刚跑到里面就看到李必与一个女子讨价还价,她迅速走过去,将手中的李花玉佩向她手中一塞,随后对李必道:“瞎跑什么?和我来!”

  李必被她突如其来的出现吓了一跳,道:“石榴,怎么……”

  “二曲不是能随便乱跑的,这里很危险,和我来——”姜竹拉过他的手正要出门,却听到外面右骁卫闯进来的动静,只能拉着李必折返回去,将门关好,对刚才的女子道:“收了我的东西,知道该如何说吗?”

  女子虽然不识李花玉佩,但见这玉佩玉质极佳,立刻欣喜地收好玉佩,道:“小娘子与郎君从这窗跳下去,向西走,很快便能出平康坊的。”

  “多谢。”姜竹将窗推开,看向李必道:“你身子轻,我抱你下去,免得你摔伤。”

  李必咬咬牙,道:“不必,我可以。”说罢便径自跳出窗外。

  姜竹无奈地摇摇头,也跳窗出去。

  女子立刻走上前去,将窗户合好。

  “还能走吗?”

  “没事……”

  姜竹将他拉起来,随后用手在地上蹭了些土拍在自己身上与脸上,道:“下次落地时注意一点,单脚着地,容易伤脚腕。”

  “嗯……”

  二曲花楼后面是一条漆黑的巷子,两人在黑暗中无声行走着,许久,李必低声道:“你不该来。”

  姜竹抬头望着夜空,反问道:“为什么?怕我见着你落魄时的样子?”

  李必摇头不语,又想起此时她应当什么都看不到,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姜竹忽然牵住了他的手,牵得紧紧的。

  李必察觉到她手心斑驳的老茧及伤口,不由也攥紧了她的手,将她的手包在自己掌心。

  “我记得小的时候,上元节时,我们一起出去,看灯时,害怕被人分开,李娘子就叫我们紧紧拉着手,可后来我们与娘子还是被冲散了,我当时很害怕,觉得长安很恐怖,仿佛要吃掉我们。可你却好像一点都不怕,只是拉着我一起向前走,哪怕前面有多少人,你也无所畏惧,好像要与我走到地老天荒一般。那日你的手就像今天一样……”姜竹顿了一下,笑道:“一样的手心都是汗。”

  李必别扭地嗯了一声,又道:“今日在靖安司与我说的,你现在仍旧是那样想吗?”

  他的语气似乎有些委屈。

  姜竹未曾注意,只是低声应了一声。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害怕。我离开长安之后,第一次知道,原来世间那样大,那样美好,也那样可怖。”姜竹拉着李必停下步伐,盯着他的眼睛,道:“我害怕我珍视的人因为这世间的可怖而死去,因为他们都是心间只有美好的人。鲲鹏展翅九千里,往往看不到地上的蝼蚁,我愿意替他们好好看着,也愿意保护这些所谓‘蝼蚁’。”

  李必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晶亮的眸子。

  姜竹倾斜上身凑近他,李必一时间有些不自在地躲避她的视线,姜竹微微踮脚伸手到他耳侧,轻轻摘下他头上的子午簪与芙蓉冠,道:“戴着这个太过显眼,我帮你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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