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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能小说网 > 都市 > 《小月夜最新完结+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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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肉喵 18320字 2023-03-09

  黄琴很快被裹在了一片烟灰里。

  屋外铺了草席,男人会磕头。一捆柳枝顺序地排着。都是同宗同姓的人,年纪大些的领头,唱喝一声,便要上灵车。黄琴只能眼睁睁看,不能去抬。

  她一身黑衣,老实地倚在冰凉的墙上。听别人议论。

  没了娘,孩子就可怜了。

  早死晚死,都是一把火啊。你看轰隆一声,就升天了。

  唉,这一步……

  看着怪难受,别说了,孩子还在旁边呢……

  炽热的白光呼啦被撕开,捧出黑漆漆的盒子,上面还带着温度。

  一捧黄白相间的菊花,覆在上面。遮住了眼。黄琴拿手抚了抚,露出娘的笑脸。

  她没有话,没有感谢,下了灵车,捧不动盒子,别人代拿,她走两步,摔一个跟头,爬起来再走,再摔。摔得别人不忍,几乎架住她,两脚离地。

  掌事的宗亲让她再看一眼盒子,白森森的骨头,撒上一层麦粒,死都死了,还要为后代积荫德。她唰地拿红绸布盖住。懂了她的意思,宗亲便去招呼一群人开饭。还是跟她的两个年轻媳妇,其中一只手帮她挑了挑长明灯。灯芯已经没地方去买了,是自己临时拿了点棉花搓的,点的不是煤油,而是豆油。满满一碗。

  她们也并不懂,这灯,是要随着下葬的,油够用就行,不能倒满。年老的人看见了,也没法再说,油不能往外倒,倒了福气就没了。谁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搞破坏。

  上了四只菜碗,一碗豆腐,一碗花生米,一碗拌黄瓜,一碗小炒肉,让黄琴最后再陪着娘吃一顿。

  两双筷子,红漆的,却不怎么齐整。有人帮着握进黄琴的手里。一小片在屋里盘旋许久的烟灰不声不晌地落在一只菜碗上,黄琴的眼一直盯着,有人轻轻吹气吹走了它。

  一粒花生米,一块黄瓜,象征性地被塞进嘴里,囫囵吞枣地咽下去。旋即又一古脑地吐了。没有声音,喉咙像被压住了,黄琴只剩下摇头和点头。有人又拧了毛巾过来,顾忌到她的伤口,只贴边擦着。问疼吗?不开口。有一只手始终在后背给她温柔地顺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给她灌口水,这大半天里,才恍然她还未进过一滴水。心伤积郁滞气,引发恶心呕吐。

  管事的宗亲上来让人散开些,给黄琴透透气。

  爹呢?不晓得。

  水泥和两块预制板现场搭建了墓穴,那碗长明灯连只烧掉一圈的灯油被放下去。黄琴突然意识到什么,挤开拥住她的人,拼命往里去扒。十个指甲扒满了黄土,黄土刚浇了水,带着湿淋淋。她的嘴不停地张合,不知道喊什么,被风一灌,又不停地咳嗽。

  纸制的车马随着风火窜上了天。黄琴的眼里终于有了泪。换了两拨人,都拖不住她。

  乡俗说:无人扑腾,亲人走得不安。黄琴已经披头散发。

  指路人说:西方有极乐,西方是天堂,一路向西方,走好……

  乡邻都灯寂人歇后,黄琴家的灯要亮一夜。人都散去后,草席撤了,白幡也拿去烧了,黄琴烧了一大锅水,洗自己的胳膊和腿。青紫都有,有大有小,有的是自己造的,有的是别人拉扯她强留下的。

  她谁都不怪,只想感谢。

  好好洗洗吧,她想,好好洗洗。

  远处的狗声又传来,贼又来了吗?她问自己。来的好,她想好好谢谢这只贼。陪着她在这晚上,不睡。

  爹呢?一夜无归。

  她太嫩了,她才18啊。

  黄琴有些想黄宝。黄宝一月前死了。那时候她从医院回来,拎着保温桶,桶里还有娘喝剩下的半截鸡汤。她倒了些给黄宝。黄宝只是嗅嗅没有马上站起来,看向黄琴的两眼温和,带着孩子的乖巧。若在平时,黄琴必定要和它厮磨一会,这么撩人心的眼神,可现在黄琴的心里被娘占据了,她要做饭,洗衣,收拾家务,想着法子怎么让娘过得开心舒坦。

  黄琴摸了黄宝两下头就起开了,没注意到黄宝又躺回那个位置,那个位置它已经躺了快一天,它的眼角下,带着湿意。

  娘她们住的是大间,人多也杂。到了晚上查房的过后,每家各显神通,席子,折叠床,空间很快就能占满。黄琴开始不好意思,只用两个平板凳凑合。两晚上就受不住了,腰太硌了。她也是仗着年轻,寻思着窗户台上都能睡呢。

  娘让她上床和她睡,黄琴说邻床大叔借她个小折叠椅呢。晚上她伸开,那两个板凳搁脚,白天可以拿出来到外面晒太阳。说完,颇得意自己的脑袋灵光。娘知道黄琴是怕打搅她,说,我有些睡不着,你上来陪我说说话。黄琴绕过去,小心避着连着娘的医用线,拣着床边侧着躺。娘伸出胳膊搂了搂她。

  其实,娘那天搂着她就说了一句话:黄宝站桥头上等我呢。

  黄琴不明所以,因为娘的怀抱又暖又软,她竟然很快睡着了。

  黄宝第二天没了。倒给它的鸡汤还在那搁着,碰一碰,泛着淡黄色的涟漪。黄琴去摸它,毛柔柔的,像睡着了。

  她蹲在那儿陪着,陪着它慢慢变硬。

  爹骂了她半天。气呼呼地踢了她一脚,踢到屁股上,黄琴差点跪地上。

  黄宝被埋在了石榴树下。爹和黄琴夺了一阵铁锹,黄宝没有受伤,应该是自然死亡。但她保不准她不在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她要给它下葬。爹的意思是趁还热乎找个狗贩子卖了让人吃狗肉。别白养这么多年,总比埋了化成灰好。

  黄琴不干,什么叫白养,它没叫没看门吗?它给她带来多少欢乐他知道吗?黄琴抱着黄宝不撒手,被爹扇了一巴掌。过往的邻居看见了,上来劝和,被爹一把推到了门外挂上锁。

  很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黄琴脸上挂着泪,也不吃饭,一直到天黑了看不见。

  爹似乎生着闷气,电视声开得很大。黄琴把黄宝放进坑里,平土,在上面插了几根竹签子。若土被动过,她会知道。

  其实爹接了一个电话,气就缓和了。黄琴不知道。她担心了一个晚上。天亮了,她也放下心,因为狗贩子再黑心,也怕她找上门的吧?那时的她,那个年纪,重情重义,已经显山露水。

  爹总说黄宝是畜牲。很好,畜牲比人有灵性,知道谁好谁坏,怕娘孤单,提前去等着了。

  黄琴的枕巾又湿了,她最爱的一人一狗,都没了。

  清理出一些旧物,拿到新筑的坟头烧。贴得太近,烧焦了黄琴的几络头发。若不是后面人扯得快,黄琴肿着两眼蒙蒙样,估计一头好发就陪葬了。

  没人埋怨她,反而都陪着她落泪。

  煮了饺子,落一碗最后的合欢饭。习俗如此,但人情是要还的。黄琴郑重地对陪她的每个人鞠了躬,道了谢。她一开口,沙哑的嗓音,把在座的又惹来一串串泪。

  琴儿,有啥难事,就说啊……

  好在你也大了,真是懂事了。

  你宽下心,把自己照顾好,你娘也放心。

  三言两语,满腔热情,却没灌进黄琴耳里。只觉得外面那月季花好像开了,有蜜蜂在上头不停地嗡嗡嗡。

  怎么不香呢?这月季花就是好看不香啊。黄琴拿手去摸,小时候被刺过多少次,总不长记性。现在这刺也刺不疼她,也刺不出血。是皮变厚了吗?应该是血凉了。一凉,流得慢,刺不透。

  人一走,空间又瞬间大了起来。黄琴怕自己闲着,水盆水桶全舀上水,抹布五六块,不停地擦啊,擦啊,穿衣镜擦了几次?五次,还是六次?那几个花盆,底座都要被擦破了。

  有人声让她抬了头。光亮还是不适应,总觉得低着头最好。看不见什么,就没有难受。

  来人要找什么东西,随意问了问爹在不在。爹呢?哦,我去找。她塞上黑布鞋出去,知道把脏了的水盆水桶提走,知道把院子的门掩上。

  贼是不进办事人的家里的,尤其是这种白事。

  黄琴走得漫无目的。她根本不知道爹在哪里。她一直低着头,头上那扎的白绳却让人一眼就知道她是谁。

  走了两排房子,被人亲切地叫住了。她微微地抬了抬额,眼睛还是垂着。问她干什么去?她说找爹。

  哦,你爹呀?这人应该知道。黄琴把眼抬平。视线顺着人的指头去看。那所房子,跟她家的房子一样高。也是红瓦青墙。她突然像被什么蜇了一样,跳起来,然后倒退两步,往家跑。那人不知所措,没想到她这样,所以一直站在那里没离开。

  黄琴跑回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找到了那把大斧头。有年头的斧头了,长长的柄,厚厚的钢头,小时候,爹用来劈树桩,垒得老高,攒着冬天烧。她曾让黄宝跳上去,在那儿,给它吃过一根香蕉。

  黄琴拎得有些沉,斧头在地上划出一道杠。

  她忘记了掩门,院门大敞着。

  那个指路的人看见黄琴拖了斧头过来,意识到了什么,大着嗓门喊了几声。有几家的后窗打开了,黄琴被拦住了,斧头拖地,可她却不停地蹦着,嗓子发不出声,力气全用在了跳上。探头探脑地人也想到了什么,都慌张地跑出来围住黄琴,把她围在圈里。

  没人知道她愤怒什么,可又似乎都知道。那些眼睛,不停地在那所房子与圈里这个孩子身上逡巡。

  她知道了吧?

  家丑不可外扬,早晚的事。

  她想干什么?拿这么大的斧头?

  还能干什么,气疯了呗。

  女人才走了啊?!……

  呵呵,这事,不是才的啊……

  吧吧,有人还弹了个响指。

  斧头被收走了,立在墙根,有两人看着。围着的人看圈里的人不再冲撞了,也慢慢散开了。黄琴的头发又乱了,可阻挡不了视线。她又朝那所房子望去,听见开门又关门的声音,看见门是黑漆的,墙边有棵大槐树,应该有好多年了,槐树长得慢,这么粗了,应该真的不年轻了。门前扫得很干净,不像别人那样栽香椿树,而是几棵果树。已经结了果,有点像李子,也可能是杏子。或者也可能是桃子。

  黄琴松开了自己的手,自己的指甲把自己的手心愣是给抠出了血,她突然可悲:知道了能怎么样呢?冲进去又如何?劈了门,伐了树,把人砍了?痛快吗?算是给娘个交代?她的心扭着疼,胳膊上泛着麻粒子,嘴哆嗦着,挪开脚步把斧子拖回家。

  有人重重叹了口气。似带着一丝惋惜。似是好戏就这般莫名其妙掐断了。主角弃演,怎么也是一桩不甘。

  黄琴一边走一边哭出来,走回自已的院门,终于放开了声。周围静悄悄的,她此时的悲恸合乎情,合乎礼,却没人知道,她此时哭,竟是为了别的。

  她哭得几近断了气,打起了嗝,她的头靠在门档上,发上的白绳早已不知所踪。那里有摊白白的东西糊在那儿,她无意识地用指甲去抠,抠着抠着才知道,这是浆糊。

  浆糊,糊白纸用的,就在前日。

  黄琴的泪又哗哗地,无声地。

  原来失去一个家这么容易啊。

  斧头还在门上横上,她将它立回原处,刀头朝外。

  黄琴将门反锁了,想了想,又打开。进屋把爹门的帘子哧啦一把扯下来,几把卷了个包袱卷扔到门边,勾过一个板凳坐在那儿,开始,等。

  等了好久,连个人影也没有。她又把包袱卷拿回来隔着门缝掼进去,门被激烈地晃荡了两下,门后的挂历随之落地。

  黄琴想,自己还是太嫩了。

  是啊,她才18岁啊。她念了高中,爹却不愿意她再上大学,嫌费钱,通知书寄到学校,他给藏了起来。当时她想,不上就不上吧,反正学校也不如意。正好照顾娘。

  可现在呢?黄琴把爹的床揭了,什么都掀了,只在下面发现一枚一毛钱硬币。

  她觉得自己好傻。她怎么不知道打个电话问老师呢?她只看见别家的爹跟孩子亲亲热热,夏天买雪糕,冬天买糖葫芦。她甚至没来得及问娘是不是亲生的?

  现在,黄琴觉得她是她爹捡来的。

  捡来的不怕,怕就怕这辈子还不清这身债。

  她想改名,随娘性,可户口本上娘那页,已经空了。就在两天前。

  锁了门,没开电视,没开灯。点了一根蜡烛。灯影昏黄摇曳。马灯不知道还在不在,找了一圈没找到,黄琴把一根长布条压在枕下。她开始害怕,担忧,眼角又干又疼,眼睛一闭就跟针扎,可还得闭上。

  她得活好,娘说的。她把藏起的那两个鼓起来的手帕握住。她得想办法。

  不知是她白天太神勇还是确信她能过得好好的,娘的魂未入梦,黄琴睁开眼,蜡烛已燃尽,留下一滩白色的蜡油铺在桌上。

  我连这事什么感觉都不知道呢

  黄琴坐在床上想了一会,习惯性地朝床桌去摸发绳,摸到一个小黑圈,绑住了头发,望向对面的墙,老式的挂钟已经停了,她把黑圈撸下来,找了一块白布沿边角撕开,撕了一条细布条,重新绑在头上。

  她洗脸刷牙,洗锅洗碗,熬了一点粥。打开柜子,里面堆着满满的瓶罐,都是娘腌的菜。有的当天能吃,有的十几天,有的要一个月。有蒜头,有萝卜,有大头菜。有的微辣,有的微酸,有的清爽。她翻了翻几个瓶子,拿出一瓶,里面有红青辣椒相缀,光看外相,已经吸引了食欲。黄琴放下,拿了另一瓶不放辣椒的。

  宴客的菜打包分了,馒头还有不少。黄琴掰了一半浸到粥里,不太好吃。她撬开罐头瓶盖,挑了根萝卜出来。有点滋味,好下饭。否则她一口吃不下,没力气,什么也干不成。

  爹像掐着点回来的,黄琴已经把里外清扫得没丁点灰。迎面一阵烟味,她直起腰。爹在惯常的竹椅上坐下,整个人看上去小了很多。

  他不说话,黄琴也懒得问他。有手有脚有嘴,估计饿不着的。说不定,还是细面精汤伺候着。她又洗了几样东西,抹净搭绳,正晾上去。

  背景声里听到挂历捡起重新挂上去,然后柜门不停地闭合。黄琴闭了下眼,努力深吸一口气。

  琴儿,过来一下。

  难得的,还知道她叫这名。黄琴大劲甩了甩手上的湿衣,水珠乱迸,迸进自己眼里。

  爹还坐在那儿,手里攥张照片。黄琴先看了一眼他的房间,有几件衣服,摊开着,没叠,不像离家的样子。

  黄琴倚在门边,不愿近前。

  爹把照片往桌上推了推,这小子不错,你相相。

  黄琴忽地暴跳如雷:我是你捡来的,是不是?语气带着恶狠与决裂。

  爹也动了气:你要不姓这个姓,我也不会管你。这小子有前途,你有本事跟我耍横,不如自己多想想。

  我想什么?我什么也不用想!我娘还没走利索呢!黄琴说着说着说不下去,嘴唇开始哆嗦。

  爹就稳如泰山坐着,烟雾一阵比一阵黑,很快盖住了他的脸。

  爹想让黄琴相亲,越早越有挑头。可黄琴偏一身反骨。扫都没扫一眼那张照片。

  爹没再出门。娘的头七,黄琴骑了车,东西放在前面篮子里,后头,别了把镰刀。她跪下,慢声慢语,烧了黄纸,烧了金元宝,开始跟娘说她的计划。絮叨了大半天,日头都偏斜了。起身时跪得太久,膝盖有些疼。她捶了捶,抖落衣襟上的土。衣襟有些湿,不知是刚才洒水时不小心淋的还是什么。

  父女各怀心事,互不理睬。老的作息规律,晚上十点前准时入睡。黄琴有些日昏颠倒,有时候凌晨了还能看见她房间有光,有时日上三杆了,她还在蜷着身子没醒。

  饭是从来不多做的,谁想吃了,吃什么,自己去弄。除了该有的总有,不该有的也少有,日子过得如流水,减缓了许多剑拔弩张。或许不是减缓了,谁也没忘,只是一日一日地被时光覆上了尘土,掩藏得深了而已。

  别人家打架半夜三更发疯大哭,父女也毫不惊讶,狗声再吠起,也毫不恐惧,黄琴拿毛巾被捂着头脸,爹会拨个电话,声音压得很低。

  过了一个月,黄琴开始理书。娘不看书,却爱书。因为黄琴爱看书。她的书都是一箱箱装好了放在那儿的,有课本,有杂七杂八的很多书,等她下手整理时,竟然有十几箱之多。她讶了讶,很快释然。整个高中,其实她是抱了幻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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